张福锁:“草帽院士”扎根乡土

张福锁:“草帽院士”扎根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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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锁出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的偏僻农村,他的家乡交通不便,缺乏灌溉条件,完全“靠天吃饭”。从考入大学、走出黄土高原,到留学海外、归国任教,再到成为全国知名农业专家,他的愿望从未改变过,“让农民吃饱饭。”

2009年,时任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院长的张福锁,和同事们在河北省曲周县白寨乡,创建了第一个科技小院。从这里开始,许许多多的农业专家和农学生,走出实验室、走出校园,把农业科技带到了田间地头。

张福锁认定,科技小院的核心就是“扎下去”。“你不下去,一切都等于‘0’,下去了以后人就变了,事就能做成。”

截至2023年,中国农业大学已经在全国24个省区市的91个县市区旗建立了139个科技小院。据不完全统计,科技小院先后引进创新了284项农业绿色生产技术,推广应用技术的农田面积累计5.66亿亩,节本增收累计达700多亿元。

2023年,张福锁带领的养分资源利用与农业绿色发展教师团队入选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

9月6日上午,北京通州区西槐庄村科技小院,温室大棚里播种的萝卜已经冒出了绿芽。

薄昊洋和耿恬瑜都是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资源利用与植物保护专业的研究生。2023年9月入学后,经过半年在学校的课程学习,她们在2024年3月底和5月底陆续来到西槐庄村科技小院,开始科研和实践工作。

耿恬瑜正在打造一个100亩的玉米高产示范田,在同样的土地面积上增加玉米种植的密度,提高产量。耿恬瑜说,这片土地使用水肥一体,灌溉技术由喷灌升级成滴灌,通过滴灌技术可以把肥料施在植物根系周围,更加精准。

薄昊洋负责冰淇淋水萝卜种植和水肥管理,因为这种水果萝卜的甜度较大,比其他品种更容易开裂,需要均匀浇水,调控灌溉设备,保证品质。每天早上7点左右,薄昊洋起床巡棚,查看萝卜幼苗的长势、虫害等,有问题及时处理。

科技小院共培育着24个大棚作物,大棚长65米,宽10米,冬季棚内温度在10摄氏度左右。夏季棚内温度可达40—50摄氏度。接近中午,薄昊洋进棚检查灌溉设备,一进棚内热浪扑面而来,阳光透过棚顶的塑料薄膜射入,好像进了大蒸笼,闷热潮湿。“热得人喘不过来气。”经过一夏天的劳作,两个女孩原本白皙的肤色晒得黑里透红,她们的手有两种肤色,手心是正常的白,手背则黝黑粗糙。

西槐庄村科技小院是张福锁团队所建的139个科技小院之一,在2020年11月建成。当时经过调研发现,西槐庄村是一个集体经济薄弱村,因为地处偏远,特色资源较少,长期难以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村子存在产业单一,老龄化严重,缺乏特色产业的问题。

科技小院建立后,吴林静、宁国法两位中国农业大学硕士生最早在这里“进村读研”,他们帮助村里引进水肥一体化、熊蜂授粉等先进技术以及樱桃番茄、水果黄瓜、甜糯玉米等优质品种,最终帮助该村当年实现集体收入33万元,较上一年涨了三倍。凭借这样的成绩,西槐庄村科技小院荣获2022年中国农业大学首届科技小院大赛一等奖。

头顶科技帽,常想心上田

科技小院的发起人张福锁,现任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国家农业绿色发展研究院院长,世界农业奖获得者。

张福锁1960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凤翔县,1989年在德国霍恩海姆大学获博士学位。1990年,30岁的张福锁从德国回到母校中国农业大学任教。

张福锁作为全国著名植物营养研究专家,一直从事植物营养与养分管理理论与技术研究工作。埋头科研后,张福锁发现,科学研究和农业生产存在严重脱节。他带的团队有20多位老师,每个老师每年平均能发5篇SCI论文,一年下来,能发100多篇文章。但村里的父老乡亲谁读英文?“这些成果,究竟对农民有没有帮助?农民看得懂论文、用得上新技术吗?”张福锁心里没底。

他出生于山村,考上大学后走出大山,而在他出生的村庄里,人们依然在靠天吃饭。张福锁提出,能不能带着科研回到乡村,走进田间地头、走到农民身边,真正解决农业生产中的实际问题。

张福锁刚提出这个设想时,团队的老师没人愿意去。有人和他说,“张老师,我这好不容易才从农村进了北京,这不是又把我‘发配’回农村吗?”张福锁回答他,“现在回去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因为你是带着知识和技术去的。”后来,张福锁的大师兄、现任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李晓林最先表态,主动提出说愿意下去,其他老师也改变了态度。

2009年,三位老师带着学生到河北曲周县白寨乡的实验站。第一天“上班”,等老师和学生们吃完早饭在8点准备开工时,地里却看不见村民。村民说,他们早就下完地回家了。张福锁和老师们一商量,干脆住到村里去。

他们将村里一个废弃的院子改造之后,住了进去,这一住才真正融入了村民们的生活。早上在地里看着叶子被虫子咬了,村民就摘一片叶子回来,把学生从被窝里叫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晚上没事,他们也跑到院子里和师生聊天,完全零距离。小院后来成了村里面的活动中心。

有村民说,“你们搞科技,把科技带到农家了,就叫科技小院行不行?”张福锁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太接地气了。我们几人一起给科技小院下了个定义,是在农村生产一线的,集科技创新、社会服务、人才培养于一体的创新平台。”

张福锁给科技小院定了规矩——两个字:“思”与“实”,即“头顶科技帽,常想心上田”;四个原则:为农民朋友提供“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的科技服务。

效果很快显现,2009年,白寨乡1万亩示范田小麦增产65万公斤、玉米增产110万公斤,农民增收350万元。四年时间,科技小院为曲周县增收三亿多元,这些增加的收入,都在农民手里。2011年,曲周被评为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

科技小院的核心就是“扎下去”

张福锁对研究生、博士生有着别样的教育理念,他认为,农学生就是要深入田间地头,驻扎在农村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曾经,有一位村民对张福锁说:“你们也太‘狠心’了,把城里孩子放在农村里,这里条件太艰苦。”那时,张福锁也在思考这种培养模式会不会对孩子们很残酷。

薄昊洋记得,收到中国农业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后,老师们组织了“科技校园大讲堂”视频会议。张福锁邀请已经毕业的学生分享在科技小院的个人经历和感受。

薄昊洋回忆,有师姐说,来小院之后,手变得不像学生的手,和农民的手一样粗糙。还有人说,不只是晒黑,还晒到过敏,胳膊上晒出红斑。但是能帮助到农民,自己也有收获,特别快乐。

听到这些分享,薄昊洋对科技小院充满好奇,“师兄师姐们虽然很苦,但是乐在其中,为什么大家觉得辛苦但很快乐,我有些憧憬,想自己来弄明白。”

刚到村里时,薄昊洋还是觉得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村子里都是平房,村里的商店大多是卖农副产品,没有城市里的美食,也没有电影院、KTV等可以娱乐消遣的场所。

耿恬瑜刚到小院时也觉得不适应。在她的想象里,进入小院是“边做实验,边在村里快快乐乐玩一年多”。但在实际的工作生活中,她都遇到了难题。

种植玉米时,她在收集数据时只测量了玉米秆的株高和径粗。老师嘱咐她要记录更多的数据,比如叶绿素和光合等。“没有达到老师要求,我会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做好。”

在生活上,耿恬瑜也感觉到不便。刚来小院不久,耿恬瑜有一天突然肚子疼,因为西槐庄村位置偏远,很难打到出租车,她用了20多分钟才打到车,去医院检查出了胃溃疡。

面对单调的村庄,她们的心里有些落差。但幸好当时有师兄师姐的照顾,会事无巨细、手把手教她们怎样把工作做好,村民们对学生也很热情,端午节还有村民来给他们送粽子。

在村子里待久了,薄昊洋和耿恬瑜感觉自己慢慢融入了小村庄。时常有村民来问她们虫害、耕地的问题,隔壁村的村民都会跑来小院找她们解决难题。

张福锁说,学生们刚考上研究生就要驻村,心理反差大是正常现象。起初把学生放到农村,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地方怎么生活,会想到要逃离。经过思想斗争之后,学生开始学着克服困难,干很多在家里和学校不会干的事,还要学着和农民打交道,让农民信任、喜欢,不然工作没法开展。慢慢地,学生学会了表达,学会了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训练了自己的吃苦精神。

科技小院的研究生驻扎农村两个月左右,就会发生明显变化,眼睛开始发光了,说话也充满自信。张福锁曾跟李晓林说,“这太神奇了,没想到在这么困难的地方,反而教好学生了。”张福锁认定,科技小院的核心就是“扎下去”。“你不下去,一切都等于‘0’,下去了以后人就变了,事就能做成。”

“我们的教育,总是想着把最好的给学生,老师恨不得把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们,但效果往往并不好。到了村里,所有的问题,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的能力,很快就会锻炼出来。再加上农民的肯定和鼓励,他们越干越有劲儿。我们的经验中,优秀的学生,两三个月就会成为专家,慢一点的,也就半年左右,所有学生都会发生改变。”

张福锁说,他看到有的学生与村民的相处越来越融洽,有的学生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产出了越来越多的科技成果,还有的学生在毕业后毅然选择留在农村。一个又一个关于成长和蜕变的故事在全国各地的科技小院里发生着,他也越发坚定这种育人模式是正确的。

张福锁说,“我们把科技小院当成一个立德树人的平台,学生在这里提升的不仅是知识水平,还有他们的情怀。”

特别没有架子的院士

2021年12月,张福锁带领团队来到大理洱海边的古生村,探索解决洱海的环境保护和农业绿色高值问题。

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副教授金可默是团队的一员,她在2022年3月,从北京来到大理,成为小院的负责老师。

金可默回忆,她从美国读博回国后在2019年入职中国农大。起初,她并没有把科技小院纳入职业生涯规划,她理想中的科研还是以实验室的工作为主。

她参加过三次科技小院动员大会,会议的核心思想是“希望年轻人能够到生产一线去,到国家的主战场去。”这也是张福锁常对老师们说的话。

做实验、得到新成果、发表文章,这样的科研工作做了两年多,金可默陷入了一种迷茫,“到底有多少人看我的文章,谁又能用得上这些科研成果呢?”她越来越觉得,所谓的科研变成了一种自我欣赏。

这时,动员大会上张福锁的话走进了她的心里,“基础研究很重要,但是科研不落地,终究还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科技小院的工作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它能帮助我们把理论跟真正的生产一线结合起来,能够真正服务农民,把工作做得更有意义。”

2022年3月,金可默来到大理,与张福锁一起进行古生村科技小院的科研工作。在金可默看来,张福锁是一个特别没有架子的院士,他走在村子里遇到村民就说,“老乡,这是科技小院的学生,我带过来跟你们打个招呼,你们以后想怎么用他们就怎么用他们。”

张福锁每天早晨在村里散步,村民们都跟他打招呼,“村民不懂什么是院士,都管他叫张院长。”

人们注意到,张福锁衣着简单朴素,常在田间地头工作,他的皮肤晒得黝黑。为了遮阳,他时常戴一顶草帽。

金可默说,张福锁对待学生很和蔼,像长辈一样嘘寒问暖。但对教师团队很严格,对工作、科研的要求很高,不怒自威。小院的工作强度很大,早上讨论的内容,下午要有一版方案出来,“如果在关键时间节点拿不出东西,在张教授看来就是态度问题,他会很严厉。”

一起共事的一年多时间里,金可默发现,即使年过六十,张福锁的思维依然很开放。

当时有一个元宇宙相关的创业团队找到张福锁寻求合作,元宇宙的概念比较前沿,大家了解得都比较少。金可默内心有些排斥,言语上表达了质疑,“我就觉得他们是骗钱的。”但是张福锁专门约了一个晚上听创业团队做汇报。“我们要多听,成与不成,听一听不一样的东西总没有坏处。”

金可默说,这次经历对她的启发很大,她反思自己还不到40岁竟然不愿意跳出固有认知圈。“但是张院士还愿意去尝试不一样的东西。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开放性思维特别关键,新的思想碰撞可能就会带来新的启发。”

金可默还观察到,张福锁有终身学习的态度。张福锁特别爱看书,每次坐飞机都要带一本书,还会做读书笔记,有一些思考和想法也会手写记录下来。

在古生村,小院团队租下一座村民的院落作为办公地点,里面有一间张福锁的书房,近两吨重的书都是张福锁从北京邮寄到大理的。村民、学生、老师都可以借阅。书的种类很杂,有科学类、系统思维类、管理类、历史类、人物传记类等。

金可默了解到,多年前张福锁亲自带课题组学生时,每年元旦的固定项目是请学生们吃自助餐。他还会带学生们去书店,给每个学生买200元至300元的书。

2014年,张福锁在一篇文章中描绘过未来的乡村图景。在他看来,全国的粮食产量再增加30%,环境排放下降50%,农民增收再翻一番。如果这几个指标实现,中国的农业将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农业。“那时候,我们不但能养活自己,也能给全世界做出我们最大的贡献。”

现在,64岁的张福锁依然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10年发表6篇Nature/Science,张福锁院士讲述科技小院背后的故事》

《张福锁院士:农民没有得到好处,我们的工作就没做好》

《张福锁:让科技小院扎根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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