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专访|倪夏莲:我不需要纪录,不需要奇迹,我只要尽力而为,不强求

红星专访|倪夏莲:我不需要纪录,不需要奇迹,我只要尽力而为,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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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的上海,依然暑气逼人。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杨浦公园绿树成荫的广场上,有人跳着广场舞,有人在湖边亭子里打牌,有人跑步锻炼身体,管弦乐队吹奏着婉转的旋律。

刚刚结束第六次奥运之旅的倪夏莲回到了故乡上海。一下飞机,甚至都没到酒店放下行李,倪夏莲就来到了杨浦公园。走进公园时,往事浮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拭去眼中的泪水,对丈夫托米说道:“有50多年没来过这里了,这里以前是餐厅,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吃藕粉……”

路人与倪夏莲拉家常

一路上,不时有人认出倪夏莲,有人开心的与她拉家常,“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哦”“你的比赛我每场都看”……倪夏莲一边与老街坊或球迷们寒暄,一边对满足路人的合影要求:“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期望和支持,或者说这种爱,我很感动!”

倪夏莲与粉丝合影

回到酒店,倪夏莲对红星新闻记者说:“大家觉得我是人生赢家,其实每个人对赢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平台不同、机遇不同、能力不同、背景不同,带来不一样的境况、结果。没有关系,只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就可以了。我也是在努力做好自己,仅此而已。”

回望巴黎奥运会

三个时刻最难忘,其中就有为“莎头”组合当陪练

谈到奥运经历,倪夏莲的嘴角始终挂着笑容。巴黎奥运会,有三个时刻让倪夏莲印象深刻。

首先便是担任卢森堡代表团的旗手。倪夏莲对红星新闻记者说:“毕竟我是一个外国面孔,他们把这个重任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我觉得非常感动。”

不过,第一次担任旗手的倪夏莲有个小小的遗憾:“那天我们在船上,当需要面对镜头时,有人指挥让我们左转,实际上应该往右转,所以观众在电视上看不到我们的正面,有点遗憾。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历史的错误,但没法改变了。”

倪夏莲说,奥运村就是一个地球村,大家不分种族、信仰、宗教、肤色、性别,都是运动员。“我们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住在一个村里,我们来一个公平的竞争多好呀。虽然冠军只有一个,但是我们享受这个过程。”

倪夏莲丈夫当众“撒狗粮”

第二个场景,当然是与孙颖莎的那场对决。

比赛没有悬念,以0比4结束,倪夏莲在观众的掌声中离场。走到一半,看台的呼喊依然此起彼伏,她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因感动而掩面流泪。“赛后全场观众起立为我鼓掌,向我致意,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非常惊喜,也非常感动。卢森堡大公和他的夫人当时也在主席台,他夫人很少看比赛,基本上不出来。这次她出现了,非常感动,还有我的球迷也让我感动。”

倪夏莲与丈夫夜游上海外白渡桥,眺望陆家嘴的地标建筑

三个时刻中,她认为最难忘的是混双决赛前一天,给中国队当了一次陪练。

倪夏莲说道:“那天王楚钦/孙颖莎的主管教练肖战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俩的陪练。本来有点敏感的,因为我是孙颖莎在女单比赛里的下一个对手嘛。但大家都知道我俩之间单打差距很大,所以也没有什么忌讳了。”

“我说我愿意。我想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能再给中国乒乓做一点点贡献。”当陪练的倪夏莲没有与孙颖莎进行过多的交流,“因为马上要决赛了,很紧张。我在中国队待过那么多年,我知道纪律是非常严的,我尽量少添乱。对我来讲,训练的时候尽量给他们制造一些难度,尽量学朝鲜队选手的打法,这样他们比赛时会更轻松一点。那个女孩打法跟我像,左手,长胶。朝鲜运动员平时参赛少,中国队都没见过的。特别是王楚钦,没打过女子那种半长不短的球,但我们在世乒赛混双选拔赛上见过他们。我是中国培养的,要懂得感恩,我肯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100%的付出,我想很多人在这个环境一定也会做我一样的事情。所以我说我很幸福,我有这个机会去帮到他们一点点。”

竞争与微笑

“我们要争取赢,但是我们也要学会输”

巴黎奥运会,让倪夏莲更火了。

倪夏莲在东京奥运会上被很多中国观众所熟知,在当时国内媒体详尽的报道中,她是一个幸福的中国乒乓海外游子,有让人羡慕的快乐。巴黎奥运会是倪夏莲代表卢森堡参加的第6届奥运会,年纪越大就越具传奇色彩。如今,倪夏莲的账号粉丝接近200万,甚至比卢森堡的总人口数量还多!

倪夏莲最令人羡慕的,就是快乐,赢球快乐,输球也快乐。但去卢森堡之前的倪夏莲,却是一个“卷王”。

小学毕业时,她想进江湾体校。教练看她个子矮,拒绝收她。她哭着求教练,说自己还没长大,但教练说她父母都不高,对她没信心。恰巧,另有一个教练在看苗子,倪夏莲参加了集训,靠第一名的成绩留下来。后来,倪夏莲在《人物》杂志讲述了这段故事。

倪夏莲能留在国家队,纯粹是因为勤奋。许多年后,曾经的教练对倪夏莲说,当时之所以没将她退回地方,是因为看她太勤奋,捡球都是用小跑,卫生打扫都是第一名,不忍心开除。

倪夏莲在路边看到喜欢的水果,乐得合不拢嘴

倪夏莲对红星新闻记者说道:“小时候很天真,非常蠢,就觉得乒乓球好玩。然后努力,试试看,还不错。结果有些队就不要我了,因为我个子太小,这个打击挺大的。我觉得不是我自己的原因,因为我的身材矮小很不公平。当时很痛苦。现在想想都是正确的,教练当然要选更好的,但是当时对我来讲是不公平的,而且我爸爸妈妈都是很淳朴的人,也不会教我怎么样。所以,很多时候要自己去面对,去承受,那很痛苦。”

她在这些环境里,学着慢慢长大,学着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因为我坚信只有自己坚强了才可以救自己。”愈发坚强的倪夏莲非常看重比赛的输赢:“因为小时候就想着输赢多么重要,也很难控制自己,输球也经常哭鼻子。”

直到现在,倪夏莲在梦中还经常因为没接到对手打来的球而惊醒:“乒乓球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里,或者说深入到我的细胞里了。”

倪夏莲偶遇粉丝,热情合影

离开国家队后,倪夏莲回到家乡上海,进入上海交通大学科技英语班读书。

读了几年书,倪夏莲决定出国。来到卢森堡后,倪夏莲的乒乓哲学有了巨变。她说在卢森堡学会了另一种哲学:“我总是说,我们要活到老学到老,人这一辈子有学不完的东西。我现在还能在国际上打比赛,这也是标志着我学习中的一点点体会或者一点收获。如果我的技术没有与时俱进的话,我也很难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当然很多别的方面我也需要去学习,我先生给予了我很多帮助,我接受了一些他的理念。我们一起赢、我们一起输,输赢都没关系……很多很多理念是他教导我的,我向他学了很多东西。”

倪夏莲向丈夫托米介绍自己幼时常逛的公园

倪夏莲说,作为一个职业运动员,去夺取每一个胜利是天职、责任:“我们要争取赢,但是我们要学会输。怎么样学会输?至少你要去努力拼搏到最后一分。然后你要礼貌地、理智地去接受现实,还有就是要礼貌地尊重对方,我觉得这个很重要。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对这方面越来越看重。年轻时不知道,慢慢以后,你就觉得尊重对方很重要。”

倪夏莲觉得,输赢是暂时的,一种精神是永恒的,“我们是公众人物,我希望给大家特别是给孩子们做一个好的榜样,输也要输得有风度,要互相尊重,奥运精神就是公平竞争。只要我们努力过了,输了没关系。所以我希望大家是在相互尊重的情况下,努力打出自己的水平,这就够了。“

四年后还会参加奥运会吗?

“我不需要纪录,不需要奇迹,顺其自然就好”

乒乓球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极不均衡,尤其在卢森堡这个只有60多万人口的国家,乒乓球很冷门,倪夏莲能参加奥运会并不那么难。在她向红星新闻记者的叙述中,她说自己一直抱着佛系心态,并没有刻意要追求什么纪录。

早在1996年倪夏莲就有机会代表卢森堡参加亚特兰大奥运会,因为那年她是欧洲冠军,但她自己放弃了奥运会的资格。

2000年,倪夏莲参加了悉尼奥运会,“说来也是很巧,当时我们俱乐部要打欧洲杯,当时我还在欧洲12强里边,因为我的排名一直很高。卢森堡国家队看到我这情形以后,希望我能够参加欧洲锦标赛,后来就被他们说服了,最终拿了个亚军,单打欧洲第二,奥运会自动入选了。”

倪夏莲与上海市民“切磋球技”

2004年雅典,倪夏莲又没去。“当时我生孩子,又觉得自己老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女儿生出来应该给她点时间,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幸福。”

2008年北京,她本已经退役了,“北京从来没有办过奥运会,我要支持!我回中国很多次了,但是回到北京却是22年以后了。我在1986年离开,2008年再回来。当时也到原来训练的地方去看一看,走一走。”

“打完北京奥运会之后,卢森堡乒协又来找我,找了我三次,希望我去帮忙打伦敦奥运会。于是我又去伦敦打比赛,我的孩子说,这事儿很好玩,希望看我打球,所以我又坚持到了2016年的里约。”

里约回来,卢森堡乒协又找过来了,劝她不要退役,再坚持坚持。“我跟乒协又签了合同,打第二届欧洲运动会,在那个比赛里我又拿到了东京奥运会资格,那么就打吧。”

从东京到巴黎只有3年时间。“因为是3年,我想那就再坚持一下吧,所以我就到了巴黎。”

倪夏莲表示,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以前老一辈,我的爸爸妈妈对自己比较随意,总是把精力放在孩子们身上,对自己的爱护是不够的,所以我觉得很遗憾。我就想到自己,我健健康康地活着是给我们孩子最好的礼物。我打球别人觉得我很辛苦,但是我自己知道,这是我能力范围里边的。我平时练球也不是很多,累了就歇,有空就打,没空就不打,家庭永远第一位。不可能打球排在第一位,因为我们有家庭责任。”

倪夏莲谈到父母时伤心落泪

四年后,倪夏莲还会去洛杉矶吗?毕竟,届时她已经65岁了。倪夏莲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我现在没考虑这个问题。四年时间很长,对每个运动员都是挑战,不是光对我一个人。26岁的队员到了30岁就不一样,30岁到34岁也不一样,从61岁到65岁更不一样。对我来讲,我不需要纪录,我不需要奇迹,我只要尽到自己的努力就行了,不要强求。我很愿意跟大家一起圆梦,但可能很多时候生活会很无情,至少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最重要,顺其自然更好,或者说顺其自然是应该的,不要强求。”

对于何时会告别乒乓球,倪夏莲说道:“我现在没考虑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告别乒乓球这个赛场。对此,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了,现在设想那天是什么样子,就是依依不舍。所以我说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再见,一辈子有很多再见。以前每次全国比赛我都不舍得跟家人说再见,很多时候都要哭鼻子的。但是都熬过来了,现在说再见,那当然是更辛苦的一件事情。”

红星新闻记者 欧鹏 姜山 摄影记者 刘海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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