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8年验尸600次：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要替逝者“说话”

陆子凝至今仍清晰记得第一次为死者抽血时的场景，汗珠“啪嗒啪嗒”滴落，顺着胳膊往下淌，浸湿了半截手套。那是一起高速交通事故，乘客一家四口当场死亡。陆子凝说：“不是害怕，是太紧张了，怕抽不好出岔子。”

如今，陆子凝已在苏州一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工作8年，是一名经验颇丰的法医。平均每年陆子凝要解剖80-90具尸体，至今大大小小的解剖共计约600次。

对这个职业，大家有着各种各样的看法，或觉得它神秘神圣，或感到害怕敬而远之。

但法医们心里却有自己坚定的理由，“在死亡的沉默中寻找正义的声音，以科学和良知为剑，守护生命的尊严。”22岁的鞠嘉丰说。高三那年，《法医秦明》系列作品在他心中播下一颗种子，后来他从老家黑龙江哈尔滨考到秦明的毕业院校——安徽芜湖皖南医学院，成为法医学院的一名学生。

奶奶曾说：“学啥不好？学个这专业。”

鞠嘉丰答：“您放心，我没有后悔。”

又解释说：“我的专业，就是替逝者‘说话’，主持公道。”

奶奶不再说什么。

这位“00后”曾在浙江省某市公安局法医岗实习半年，从法医助理到亲自操刀解剖、缝合尸体，他都做过。经历了实习，法医这门职业在他的眼里愈发清晰具体，每每与旁人提及自己的专业，他都引以为傲、眼中闪烁着光亮。

鞠嘉丰实习期间留影

《非自然死亡》《大宋提刑官》《法医秦明》《初入职场的我们·法医季》，国内外曾有不少法医相关的文学、影视作品，它们的风靡一时也让更多人对法医这一职业有了更多的了解。

有人觉得法医很酷，有人对法医保持敬畏，也有人由于传统观念，觉得“晦气”。拿掉滤镜与光环，真实的法医是什么样的？法医就是解剖尸体吗？法医行业的现状与前景如何？让我们一同走进神秘的法医世界。

1

“最怕的季节是夏天”

如果说法医这行有什么担心的，那就是怕伤到自己。

鞠嘉丰经历过各种现场，溺亡、病亡、自然死亡、事故意外身亡……不论出哪种现场，老师总会叮嘱：“千万别把自己身上弄破。”

在解剖现场，死者生前有哪种传染病，往往无从知晓，因此，自我防护是法医的基本操作规范之一。外科手术服、白大褂、防护服、手术帽、口罩等，是法医自我防护的常用手段。

鞠嘉丰实习期间照片

第一次缝合尸体，鞠嘉丰发现，死者皮肤的韧性比想象的要大，尽管带有顶针，但是他还是选择徒手缝合，因为用顶针时往往容易使出更大力气，一旦脱手，十有八九会伤到自己。

由于手部发力，鞠嘉丰不免手抖起来，同时还要避免伤到自己，他就这样一针针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尸体缝合。

从业8年的陆子凝，曾不慎在学徒时期的解剖中伤到过自己几次。事发后，他赶忙翻阅死者生前的病历，并采取消毒杀菌等补救措施，所幸未曾感染。

外科手术服、口罩、手术帽等，即便在酷热的三伏天也必不可少，这带来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闷热。遇到特殊情况，法医还需要佩戴添加活性炭的口罩，“那种口罩需要很大力气才能吸进来空气，戴着很难受。”鞠嘉丰介绍。

“不怕尸体，就怕夏天。”几位受访法医不约而同地说。

夏天尸体腐烂更快，面临的身体不适更多。鞠嘉丰认为，这是任何一个法医都应具备的基本素质，“既然做了法医，就应该有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如果一个人连这个都克服不了，只能说明他不适合干这行。”

2

“常受多种感官刺激，腐臭洗不掉是常态”

法医还经常被人“嫌弃”臭，这种臭来自尸体的腐臭，“衣服上、鞋子上，那种刺鼻的气味，怎么也洗不掉。”

每当陆子凝做完尸检，同事都戏谑道：“你好臭，离我远点。”陆子凝也知道，大家都是同行，“为什么臭，都明白。”

对鞠嘉丰来说，这种味道已经熟悉，“我们只能适应，像捏鼻子、眼神嫌弃等举止是绝不能有的，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但作为一个正常人，面对一些极端气味时，法医难免会有条件反射，但他们必须要忍住。

其中一次，死者系酗酒后睡眠中呕吐，因呕吐物反流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现场是一个不透风的房间。到达现场后，首先看到的是死者脸上糊的一层尚未风干的呕吐物。

鞠嘉丰要做的首先是擦拭，观察死者吃的食物，然后对其进行观察取样、甚至需要描述其触感。

呕吐物包含着胃酸、酒精和食物，发酵6个小时后，已经不能只用“臭”来形容，而是包裹着浓烈的酸味与酒味。这种气味穿过口罩，进入鞠嘉丰的鼻腔时，他干呕了一下，又忍住了。

面对尸体，法医们不会害怕，更多的是尊重、负责。鞠嘉丰打趣道“没什么好怕的，如果尸体会说话，我们直接问结果就好了，倒省得解剖了。”

但遇上刑事案件的现场鉴定，尤其是晚上，情绪心态还是难免不同。

鞠嘉丰曾在凌晨前往刑事案件现场，看到遍地的血迹，他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这并非出于对尸体的恐惧，而是职业要求使然，“我们对每一个逝者都要负责任地检查，遇到刑案更要仔细观察和推敲每一处可疑的地方，压力很大。”

3

有人故意“装病”，有人为骗保塞两万元红包

法医的工作只有解剖尸体吗？并不是。除尸体解剖外，法医们还会进行伤残鉴定、医疗服务、保险公司定损、医学科研、教学等工作。

法医的双手，经常会关乎一个个家庭、利益方，现实中上演着人生百态。

鞠嘉丰印象中，在出勤现场，几乎都会听到哭声，有人小声抽泣，有人放声大哭。“我真怕自己的一个失误，影响到鉴定结果的客观公正。”因此法医在现场，鞠嘉丰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即便是伤残鉴定，也会有人刻意制造假象，一个合格的法医往往凭借阅历与能力，看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鞠嘉丰说，有一次出现场，伤者不断吆喝腿疼，并且在法医面前表现地走路很吃力，鉴定完毕后，鞠嘉丰的指导老师说，“你出门‘送送人家’。”虽然不解其意，鞠嘉丰仍照做，悄悄跟了出去。

不想出门后不久，这位伤者走路就恢复了正常，“甚至都快跑起来了。”这时鞠嘉丰才明白了老师的用意。

陆子凝则在尸检时，经受过家属“糖衣炮弹”的诱惑。

那是一次交通事故后，一人颅脑损伤，经过一年多的住院康复，神智逐渐恢复，也能进行一些基本行动。但是半年后，该伤者突然死亡，家属坚称为猝死。一审法院认定死者系交通事故后的继发病症致死，判定应由保险公司承担所有赔偿，保险公司不服提出上诉，并委托陆子凝所在地司法鉴定机构进行尸检。

解剖前，突如其来的两个信封让陆子凝一愣——那是死者家属递来的，按厚度粗略估计有两万元左右。家属的用意不言而喻，陆子凝不为所动，并告诉他们：“一切要以尸检事实说活。”

结果解剖后，陆子凝在死者咽喉处发现一枚卡住的肉丸，并在支气管、废液中均采集到食物残渣。最终鉴定为喂食不当导致的死亡，二审法院考虑法医鉴定结果，将一审判决结果全部推翻。

他也曾牵扯到两起非法行医的鉴定中，两名患者死亡的表面原因为输液过敏反应，初次均判定为行医方全责。然而，经尸检鉴定，两名患者分别患有心脏病和肺部疾病，且疾病存在一定的影响，最终，法院的宣判结果、量刑也相应做出改变。

这两起医疗事故让陆子凝对法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法医要有责任感和道德良知，要实事求是。”

4

“站得足够高，就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你”

除了工作，法医们也都面临着自己的人生大事。陆子凝坦言，法医在相亲市场会遇到尴尬，经常会遭人拒绝。对于另一半是法医这件事，从接触到接纳，很多人需要一个过程。

鞠嘉丰也表示，有时朋友会开玩笑“不想跟你在一块吃饭”“我婚礼你可千万别来”，但自己并不往心里去，“当然，我也不会‘不请自来’。”

陆子凝和鞠嘉丰身上，都有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学生时代，陆子凝便喜欢看《名侦探柯南》，他对作品中身穿白大褂，又充满冷静与智慧的灰原哀印象深刻，加之对医学、推理、侦探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便在高考时毅然填报山西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

陆子凝大学时期留影

陆子凝读大学是在2011-2016年，当时整个学院只有不到100人，而且其中80%的人也是被调剂而来。但他却不以为然：“我坚定地选择这个专业，虽然它并没有影视剧里那么光鲜亮丽，而且比较辛苦，但只要足够热爱，也会走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2020年，陆子凝接到一个委托——为一名引产儿做鉴定。女方怀孕后，由于羊水无故减少，医院建议引产。夫妻俩担心下一胎同样会出问题，所以想探求原因。

尽管该引产儿的器官发育已经健全，但这样的鉴定，十分罕见，陆子凝是第一次做。经过与专家团队的合作，最终法医在脐带、滋养层等处发现可疑，并出具相关报告。

在鞠嘉丰眼里，法医这门职业充满挑战与收获，他乐在其中。就专业课而言，法医需要首先学习临床医学方面的基础课，再学习法医专业课，仅法医专业课就要学12本书以上。

鞠嘉丰的法医学专业课书籍

在专业课上，同学们会经常遇到验尿、粪便、以及精液等样本的鉴定、保存等操作，时间长了，同学们也都去掉了开始时的害羞，甚至会为样本做一些“献身”。“如果现在犹豫、害羞，错过学习机会，以后真碰到这种案子怎么办？”

在社会的不断前进中，法医行业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子凝与鞠嘉丰有着各自的感受。

陆子凝觉得，社会的发展，并没有改变人与死者间的关系，而是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前的死者家属往往拿了报告就走，如今的死者家属看了报告，往往会上网搜索，再提出一些质疑。

在陆子凝看来，这对法医而言，并不能简单地判定为好事或坏事。“以前法医说什么就是什么，但现在，你报告一出，人家首先就打个问号，一些质疑是有理有据的，如果你业务能力不过硬、不追求精进，拿什么使对方信服？”

正观新闻记者检索发现，截至2023年12月31日，法医学专业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规模为每年1000人-1500人，开设法医学专业的院校有33所。近10年来，有南方医科大学、杭州医学院等高校陆续成立法医学院或设立法医学专业。

各院校公布的官方资料显示，皖南医学院法医学院本科生就业率一直保持在97%以上；四川大学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2022届学院本科生就业率达96.05%；南方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毕业生平均就业率95%以上，2022年毕业生就业率达到100%……

作为社会司法鉴定机构的从业者，陆子凝对于自己职业有着清晰的认识：“法医们不仅仅只需要和尸体打交道，每一个案件都是一个漩涡，一个报告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涉及很多利益方，法医其实就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

陆子凝生活照

“不要把法医神圣化，在你工作的过程中，热情、理想信念等可能会被磨灭，但你仍要敬畏它。”对于有志踏上法医之路的年轻人，陆子凝想先“泼盆冷水”，但作为一名热爱法医的理想主义者，他理解并祝福每一个坚定选择法医的人，“如果真的热爱，就去尝试吧，只要不断挑战与提升，站得足够高，就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你。这就像站在万米高空往下看，一切困难都是渺小的，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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