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书,那是今日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旧时在京城是一座很有名的学校。校长是徐悲鸿,著名画家齐白石、徐燕荪等也都任过该校教师;王雪涛、李苦禅等大家均毕业于此。我的三大爷也在这所学校工作,老哥儿俩打小居住在一起,没有红过脸,没有分过家,兄弟孔怀,为小辈们做出了好榜样。老哥儿俩不唯画画得好,而且戏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晚饭后,老哥儿俩常坐在金鱼缸前、海棠树下,拉琴自娱。那琴声脆亮悠扬,美妙动听,达到一种至臻至妙的境界。我的几位兄长亦各充角色,生旦净末丑霎时凑全,笙笛锣镲也是现成的,呜哩哇啦一台戏就此开场。首场便是《打渔杀家》,《打渔杀家》完了就演《空城计》,然后《甘露寺》接着《盗御马》,《吊金龟》接着《望江亭》,戏一折连着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
母亲说:“狐仙都出来了,散了吧。”
我们家院深房大,老北京传说大凡这样的大宅门都有狐仙与人同时居住,狐黄灰白柳(狐狸、黄鼠狼、老鼠、刺猬、长虫)是家神,是不能轻易得罪的。据说,我们家的狐仙晚上常常变成白胡子老头出来在院里各处溜达,有人还听到过狐仙的咳嗽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逢有这种情况就要早早地回避,不要撞克了。
听母亲说狐仙出来了,大家这才收家伙,各回各的屋。
弟兄们这么热闹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我比我的大哥整整小了三十六岁。
生我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光绪十四年生人。
……
我们家别的不多,就是孩子特多,按大小排行起来,大大小小一共十四个,七男七女,我是第十三个。孩子多了就不珍贵,也不娇气,多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捎带着养,不似今日的独生子女,上小学六年级了还要家长每天在学校门口接来送去。我常想,那时候我不过四五岁,家里把我撂在颐和园怎么就那么放得开呢?负责照看我的三哥对我更是大松心,他和三嫂白天上班,让我一个人可着园子到处乱跑,到哪儿去他连问也不问,好像这个园子就是我们的家,让人放心极了。所以,在颐和园,我像大草原上的羊一样,每天只要在吃饭的时候到颐和园东门口的职工食堂找到买饭的三哥即可。三哥夫妻俩工作都很忙,没时间做饭,我也只好跟着他们吃食堂。对颐和园职工食堂的饭我不敢恭维,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饭。当然,在以后我吃了不少食堂之后才明白,东宫门的饭其实是相当不错的。后来,三哥雇了一个很能干的、清瘦的老太太给他做饭,老太太做的饭很有水平。冬日的下午,老太太常常坐在火炉边一边跟我聊宫里的故事,一边捏小点心,她烤出的小点心花样繁多,小猫小兔小鸟形态生动活泼,别说吃,就是玩也很有意思。原来,老太太的丈夫是宫里御膳房的厨子,死了。她无儿无女,没别的特长,只会做饭,被号称美食家的三哥接到家里来。这样,我随时都有点心吃了,再不要记着钟点跑食堂,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幸福不过的事了。
这都是题外话。
一个被叶家的人叫作“王八丫丫”的很淘气的小姑娘在园子里孤寂地住着,那实在是一段磨人性情的岁月。我常常坐在谐趣园水榭的矮凳上,望着亭台楼阁,以孩子的心,编织着一个又一个与眼前景致和我有关的美丽故事。故事里自然要有园子的主人公皇上和老太后,不能少的是年轻的渔家女桂英和她的老爹爹萧恩,我一定更是其中举足轻重的重要角色……夕阳西下,晚霞凄艳,园中的水色山光使人想到《打渔杀家》那段西皮导板:
白浪涛涛海水发,
江边俱是打鱼家,
青山绿水难描画,
树直哪怕日影斜。
湖水和江水一样,在夕阳里飘散着一股忧愁,一股难以说清的寂寞和惆怅。戏中英雄老去,归隐江湖,洗尽了当年的意气,只有天真的幼女相依为命,最后只好“双双走天涯”了事。那情景真的要让人为之伤心一哭了,我想,如若我认识桂英,一定要参与进去,助那父女一臂之力,倘能叫上我那些齐整英俊的哥哥们,萧家不但能够打赢,说不定那个小女子桂英的终身也会有了依靠……
知春亭畔有元朝宰相耶律楚材的祠和墓,祠内供奉着耶律楚材的塑像,是个穿白袍的老头儿,三缕黑髯垂在胸前,很和蔼可亲。三哥对我说,当初西太后修复颐和园的时候,认为自家的花园里搁着个外人的坟有点不伦不类,就想把它起走。耶律楚材给太后托梦说,你修你的园子,我住我的家,咱们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就是你们的乾隆建园时都没敢把我请出去,你能把我怎么样?西太后从此再不敢提迁坟的事,这座坟就理直气壮地在皇上的家里待下来了。我听了以后,很佩服耶律楚材的勇敢,把他看作和萧恩一样的人物。当然,那时对这位为元朝立赋税、设郡县、建户口的历史名臣并无一点了解,所见只是个白袍子,就叫他白大爷。没事儿就往白大爷那儿跑,跟白大爷去说话。白大爷是这座园子里我能看得见的、肯陪我聊天的好老头儿。久而久之,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了白大爷,三哥常问我:“今天没上白大爷那儿去吗?”
我的生活单调又无聊,西苑有飞机场,飞机每每到了这里已经趋于降落,飞得很低很低了。从我头顶飞过的飞机,不但机翼上的号码看得一清二楚,有时连里面的驾驶员也能看得见。只要外面飞机一响,哪怕正在吃饭,我也要把饭碗推开,飞快地跑出屋门,向每一架路过的飞机热情地挥手致意。现在想想实在是没意思,但有一段时间它竟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都在焦躁地等待着飞机的到来,来一架,我在“大前门”的香烟盒上记一架,天长日久,记了好几张烟纸,都是飞机的号码。以我的文化水平,能认识的也就是那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可笑的是,我在记录一架飞机和一架飞机的号码时没有断开意识,所以,记到最后,竟是满篇的、毫无头绪的1234567890数字,分不清谁是谁。
这大概与那次陪哭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戏台所在的德和园今日已经成为园中的重要游点,据云,需另购门票才能进入。彼时它是去后山和通向排云殿的通道,一度是我的娱乐场。有时园子里晚上给职工放电影,幕布就挂在慈禧看戏的颐乐殿前,观众则坐在大戏台上看。这情景大概是老佛爷当年万万想不到的。记忆中的大戏台远没有现在这般鲜丽辉煌,更没有这么多熙熙攘攘的游客,那时的人似乎很少。颐乐殿西面有门,有时我从后山转进殿里,在西太后听戏的南炕前向大戏台遥遥望去,繁华歇,风云灭,昔日的热闹早已无迹可寻,唯有太阳晃晃地照着,除了看到大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像外,再也看不出其他。于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耳朵又聋、眼神儿又不济的老太太坐在这儿能把《打渔杀家》看出什么味道来。
大戏台上的青石条和起伏不平的木板台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就是薄暮时分喧闹嘈杂的燕子了。“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傍晚,游人都出园了,大戏台前只剩下了我和那些燕子时,双方便都显示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活跃。燕子们这时就故意撩逗我,从我耳畔嚓地飞过,掠起一阵风——它们不怕我这个小人儿。我自然也按捺不住表现的欲望,跑上台去,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黄黄的琉璃瓦,对着玻璃后头的“慈禧”,表演我的《打渔杀家》。
我拉着架势扯开了嗓子吼道:“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
没人喝彩。四周寂然无声。
“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
没有掌声。头顶小燕啾啾。
稚嫩的细嗓,柔弱的小丫头,与那古旧庞大的戏台、恢宏的殿宇,实实的不相称,而那叱咤风云的气势,那乳犊不惧虎的精神却留下了辉煌的篇章。
父亲来了。
我像过节一般高兴。
晚上,父亲和我睡在外间屋的炕上,我给父亲看那些飞机的号码,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让父亲很是为难了半天,他说:“你这是什么呀,鬼画符吗?”
父亲看不懂,我很伤心。
后来,父亲就开始教我大戏台上的楹联了。再后来就走到哪儿讲到哪儿,那真无异于一段段美好的文化讲座,一曲曲流动的音乐。整个园子,数谐趣园的楹联最为清丽秀美:“菱花晓映雕栏日,莲叶香涵玉沼波”“窗间树色连山净,户外岚光带水深”。如那景色一样,这也是让人永难忘却的佳作。
父亲从不在三哥这里多住,一则因为工作,二则他说睡觉的炕“不干净”,使他净做噩梦。父亲说,这炕自砌成以来,不知睡过多少恩恩怨怨的人,百年前的事都到梦里来了。为此,三哥借了玉澜堂门首西边一张床让父亲去睡。那里是值班室,没有古老的恩恩怨怨的炕,只有两张木板床,但父亲在那里大概只住了一宿就回来了。他对我说玉澜堂的怨气太重,戊戌政变后,慈禧在玉澜堂的霞芬室和藕香榭殿内砌了高墙,专作关押光绪之所,不宜人住,特别不宜我们姓叶赫那拉的人住。在玉澜堂只睡过一晚上的父亲,竟能借此而发挥,编出了一个他在夜里与光绪品茗谈古论今的故事。应我的要求,那晚自然又有萧恩和他的女儿桂英,孙悟空和猪八戒来凑热闹,甚至连自沉于昆明湖的一代文豪王国维也由水中踏月而出,加入清谈之列。于是,出自父亲口中的玉澜堂之夜,人鬼妖聚集,热闹非凡,实实地让人向往了。如此看来,父亲以其艺术家的想象力,深入浅出地为他的小女儿编撰着一个又一个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故事。多少深厚的历史文化知识,由玉澜堂之夜溢出,潜入一个孩子的纯净心田。
三哥见我每天闲得实在无聊,就给我找事,让我去后山挖取开紫花的兰草,嘱我一定要连土弄回,栽在南墙背阴处。这种草在后山大片地长着,有很多,只半日工夫,我便弄回不少,沿墙栽了数排。尚不过瘾,又从后湖偷来睡莲,养在洗衣服的绿瓦盆内。彼时虽不懂“寂寞梧桐深院”的风雅,却也有“似此园林无限好”的追求,很为小院的美化花了一番工夫。
睡莲死,幽兰枯,满园秋风萧瑟时,父亲来看我。我吵着闹着要跟他回家,我说我实在不愿在这不是人待的地界住下去了。那时我还不会说什么“保护少年儿童身心健康”“培养少年儿童健康成长”一类很有水平的话,我只是一味地闹。记得是在谐趣园的知鱼桥上,父亲望着阴冷的水、枯败的荷叶说:“此景难得,此境难寻。景为水残,时为秋残,这是千古文人能够享受和欣赏却难以解释和理解的心境,你这个小东西置身于绝美之中却茫然不觉,实乃愚钝不可教也。”这些话我自然听不懂,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是教训我的话,心里更是十二分的不平。
三哥在一旁说:“您说这些话是对牛弹琴,这孩子混沌着呢,她根本听不懂,每天只是傻吃傻玩。夏时挖回一院子马莲,以为是兰草,揪回一盆荷叶,都是没根儿的。”
父亲告诉我,颐和园里有一种叫作哈拉闷的东西,这东西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荡于园中各处,常为人所见。又说因了哈拉闷的存在,这园子才有了生机,有了灵气。
我说:“我要去寻找哈拉闷,找到了捉回来,和蛐蛐儿一样地养在罐里。”
父亲说如此甚好。
第二天,父亲亲自陪着我在颐和园里寻找哈拉闷。
在后湖的绿水中,在大殿的螭吻上,父亲几次说他见到了哈拉闷,我则一无所见。
父亲回去了,留下了继续寻找的我。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已无心对付燕子和兰草,而将一腔热情扑在哈拉闷上,我发誓要找到那个父亲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的精灵。颐和园由东向西,自南至北,从龙王庙的码头到北宫门的石阶,从西堤六桥的桥墩到仁寿殿的流水沟眼儿,这些人迹难到的所在都被我细细地窥探过,不能说找得不认真。从1750年乾隆修建这个园子至今,想必还没有一个孩子将这所园林阅读得如此仔细,如此淋漓尽致。
一个炎热慵懒的夏日中午,我拒绝午睡,要去寻找哈拉闷。三哥无奈,将我扯至后山四大部州的藏庙遗址前,指着散落在荒草中须弥石座上雕刻的光身小怪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哈拉闷。”
我说:“不是,哈拉闷是活的!”
我的语气之坚定使三哥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气愤地将我扔在太阳下那堆红色的断壁残垣中,独自回去了。
我执拗的脾气不招人待见。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点题外的话。三哥其实不是我父亲的孩子,严格地说他应该是父亲的侄子。但是,他的父母早早就故去了,由我的父亲将他抚养成人,他是我们众多孩子中身世最为坎坷的一个。三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把我的父亲看作他自己的父亲,把我们也看作他的亲兄妹。在七个哥哥中,我最喜欢的是三哥,我对他的依赖,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1994年,他七十一岁,患了癌症,临终前他忍受着病痛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信的最末一句话是:“丫丫,你是我抱大的。”万语千言的疼爱尽在这一句话之中。
我曾一度把寻找哈拉闷的希望寄托在颐和园后山独有的白水牛儿身上,水牛儿捉来不少,骑在路边的石凳上依次排开,挑选其中个大、长相齐整令人有好感的,捏在手里唱: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
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
……
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谁不会唱这首歌。
那些水牛儿在我声嘶力竭,青筋高暴的呼喊中终于有了动静,水牛儿的露头绝非因为热情的呼唤或是烧肝烧羊肉的感召,而是受不住捏着它的热手的炙烤才极不情愿地探出头来。水牛儿先伸一角,再伸一角,慢腾腾地展开身子,甚为不满地张望一下,很快又缩回壳中。整个过程忍耐、惊喜与失望紧紧相连。
在对水牛儿的艰苦呼唤中,并没有唤出我梦寐以求的哈拉闷。
长大以后与文学有染,也有了一把年纪和阅历,便明白那哈拉闷是父亲用来哄小孩子的东西。文学造诣精深的父亲让他的孩子去寻觅一种精怪,从寻觅中感受中国文化艺术的底蕴,认识艺术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体验。后来,我问过哈拉闷究竟为何物?人说,哈拉闷系满语,是指水怪一类。颐和园里水多,早年或许有过哈拉闷的传说也未可知……
其实,对哈拉闷的真实语意我已无心追究,那是语言学家们的事情。然而,哈拉闷对于颐和园,对于文化艺术乃至于整个宇宙人生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入乎其内,故有精神、有生气;出乎其外,则有形象、有高致。这便是父亲说的时而有形,时而无形了。童年时代,是为寻找而寻找,看来是一种游戏,然而,游戏的本身又何尝不是目的?与艺术一样,是一种心的感动,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状态。一个普通的理念,足足让人认识一生。
(待续)
节选自叶广芩散文集《颐和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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