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乡村老家,我很喜欢看彭叔做豆腐。他家小院里有一盘上了年纪的石磨,他将泡涨的黄豆堆到碗口粗的磨眼上,那头老实的毛驴便拉着磨杆一圈圈转动,之后白花花的豆浆顺着磨道流出来,进入磨槽,再汇入木桶。
彭叔家后院还建有一个豆腐坊,里面支着一口大铁锅。豆浆倒入锅内,灶膛里塞进干树枝,燃得“噼啪”作响的大火很快将豆浆煮沸,一股好闻的豆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时,彭叔总会用木瓢给我舀一碗热豆浆,再往里面搁勺糖给我解馋。
然后,彭叔擦擦额头的汗,用木铲不停地搅动着,防止越来越粘稠的豆浆糊了锅底。等火候一到,他赶紧舀出豆浆,倒入一个吊起来的大纱包,过滤掉豆渣,再将卤水放入过滤好的豆浆里快速搅拌均匀,盛入一个个长条状的木盘里,用纱布包裹好。过段时间凝固成型,雪白、细嫩的豆腐就做好了。
那时,少不更事的我曾不以为然地跟彭叔说:“做豆腐挺容易啊,明天让我爸也做豆腐。”
彭叔用手指点了点我脑门:“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从挑净黄豆里的杂质到泡好黄豆,从一点点地磨成豆浆到熬至浓稠,从过滤豆浆到点卤水,再到分盘包裹冷却沉淀,哪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别的不说,单单是放卤水的数量和时机就大有讲究,多了少了、早了晚了,都会影响豆腐的质量。”
有一次与父亲聊起彭叔做豆腐的事,父亲不无敬佩地说:“你彭叔说得对,能做出大家都喜欢的豆腐,不光得能吃苦,还得懂技术。以前他家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穷,连过大年都买不起二斤猪肉,一年到头,饭桌上只见有咸菜和豆瓣酱下饭。可人家硬是靠着两扇石磨,起早贪黑地磨掉了贫困,把日子一天天过好了。”父亲还告诉我,因为彭叔拿不出请石匠的工钱,他家院子里的那个石磨都是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自己一锤一锤凿出来的。
我有些不解地问父亲:“彭叔家为什么那么穷?”
父亲说,彭叔家兄弟姊妹多,他父亲又病卧多年。身为长子的彭叔本来书读得很好,也只读了一年初中就辍了学,四处去干零工帮衬家里了。当年邻村有位做豆腐的师傅欣赏他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家庭重担,就免费收他为徒,手把手教他做水豆腐和干豆腐。
做豆腐利润薄,一般人也不愿意吃那种苦。刚开始彭叔做的豆腐不是太老就是太嫩,根本卖不出去。可他咬牙坚持,悉心琢磨,反复调试,后来做出的豆腐,连外村的人都走远路来买。他还做出了大家喜爱的豆腐脑、豆腐干和内酯豆腐,并用豆腐渣当饲料养猪增添收入。靠着这门出色的手艺,彭叔终于让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提起他的吃苦耐劳,村里老少没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如今做豆腐的机器品种多了,又快捷又方便,像彭叔那样的老手艺几乎见不到了。彭叔家院子里的石磨还在,但周身沧桑,转动磨盘的栗木杆都磨得光滑锃亮了。儿孙们提议给他买一台电动磨,可彭叔不肯,说机器磨出的豆浆味道不接地气。
去年,我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又见到了年近七旬的彭叔。他聊起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憨憨地笑着,依然那么亲切。
那天,彭叔执意要给我做两盘豆腐,说要找一找记忆中的味道。我说等他泡好了黄豆,过来帮他一起推磨,可第二天早早赶来时,他已磨好了豆浆。很快,彭叔就给我做了六道菜,个个不离豆腐。我打开买给他的老酒,两人对坐小酌,一边品着他的手艺,一边追忆不曾走远的往事,不由赞叹:“彭叔,真是好久都没吃到这么美味的豆腐啦。”
彭叔笑说:“这话我爱听。”
望着一脸安详的彭叔,我慢慢咀嚼着口中的豆腐,以及豆腐中那些时光的味道,当年他忙忙碌碌的场景又一一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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