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收17%的苹果税，在中国收30%，苹果的“底气”在哪

图|视觉中国

文|王琼飞

*本文系作者参加九派新闻“九派圆桌”直播《苹果税难题》议题讨论上的发言整理而成，发布前经作者审阅。

苹果做了什么，能收30%的苹果税？

苹果最近要求微信和抖音堵住小程序所谓的支付漏洞，本质上跟之前国外出现的很多针对苹果提起的反垄断案件一样：苹果限制各个应用内引导用户到第三方支付系统去支付相应的服务费，要求必须由苹果IAP系统去支付。这样做能保证苹果收取佣金，防止小程序内出现了绕开IAP支付的情况。

在强制使用IAP系统支付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苹果不管是在欧盟还是韩国、美国的这种限制，经过漫长的司法斗争，目前都已经放开了，即苹果允许各个开发商接入第三方的支付系统。唯独在中国还是严格限制IAP,拒绝第三方支付。

苹果的这种限制非常不合理，它扮演的角色是作为一个iOS系统的平台规则的制定者，同时也是自身商业利益的维护者，承担着规则的制定者和平台治理的双重角色，它在全球其他地区已经大量放开第三方支付限制的情况下，在中国依然如故，非常不恰当。

苹果收取佣金的初衷，肯定是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按照苹果的说法，它创造了iOS生态，维护了生态安全和app质量。收取的佣金能够投入大量的资源进行审核，确保应用的安全性和兼容性，为用户提供统一便捷的支付体验。

这套说辞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的苹果税到底定价多少才是合理的呢？

3%？30%？还是 90%？还是收99.9%？它可以自主定价，但当市场中一个主体占据支配地位的时候，它就具有垄断地位了。垄断者就不能仅以自主经营权来为自己的不合理定价作说辞，而是需要考虑反垄断法框架下的价格合理性了。

举个不完全贴切的例子，一个地区只有一家自来水公司垄断供水，它能不能自主去定价呢？它定3毛一吨，定 3块钱一吨，还是定30块钱一吨？它不管定多少，因为它具有垄断地位，你也只能选择它。今天苹果的地位就相当于这家自来水公司，我们就要审慎的去看待它的定价，苹果税在中国定价30%是否合理？要做相应的比较。

比如跟安卓系统比较：它收的是不是多了？在欧盟和中国，它又是怎么收费的？我们发现，它收的钱都是远远高于其他地区、其他系统生态，就涉嫌不公平高价，它面临反垄断的审查。

我是中国苹果反垄断第一案中原告的代理律师。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苹果提出了很多理由，针对不公平高价他举出了很多证据，它也合理化了30%的理由。但我们认为，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的。

比如，在欧盟定17%，凭什么在中国定30%？它说安卓官方系统也收30%，没差别。这其实是偷换概念，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地区，整个安卓系统是开放的，而苹果系统是封闭的。任何一个苹果应用内所有的虚拟商品交易都要强行被收取30%，没有其他的方式，安卓有很多其他应用商店供选择，可以去应用宝下载，也可以去豌豆荚等等，可能是不收费的，去官网下也可以，但苹果没有。

除了游戏以外的应用，看长视频的会员，如腾讯视频、爱奇艺视频，安卓系统里不会收30%，但苹果必须要收，抖音里各种网红打赏，在安卓系统，没有被收30%，这是常识。苹果偷换概念，歪曲了这个事实。

因此，苹果的定价就有问题，属于反垄断法项下的不公平高价。真正的问题不是不允许苹果收佣金，而是它应当合理定价。

从创作者这个角度来说，辛辛苦苦开发一个APP，你会发现它们都在亏损，都不挣钱。但是苹果旱涝保收，从它这里要收30%的利润，从贡献度这个角度来讲也是非常不合理的，苹果做出了什么？凭什么收30%？

当地时间2024年5月22日，美国奥克兰，苹果公司员工菲尔·席勒离开奥克兰联邦法院。一位美国地区法官正在考虑苹果的新收费是否符合她2021年的命令，该命令要求iPhone制造商必须允许开发者提供更便宜的在线支付选项。图/视觉中国

中国消费者诉苹果垄断案，判决结果迈出行业一大步

事实上，苹果最开始在全球一视同仁，全部收30%。后来基于各种压力，做了一些区分，100万美金以上的收30%，100万美金以下的收15%。最后为什么在中国以外的主要地区都调整了苹果税呢？我认为主要是它面临法律上的压力，没有压力的时候，是不会变的。

比如欧盟，它面临长期持续的反垄断调查，欧盟在今年出台了数字市场法案，如果不做调整的话，除了今年已经对它处罚了接近20亿美金，接下来还会罚得更多，它将在欧洲没办法开展市场活动。美国、日韩也一样面临法律的压力，它的调整是基于商业利益和法律风险之间的平衡。

中国消费者也提起了苹果反垄断第一案，虽然判决最终没有认定它不公平高价、限定交易、拒绝交易。但中国法院已经认定苹果在中国的市场上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目前案件已经上诉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如果最高法最终也认定苹果具有市场支配地位，认定30%的苹果税是不公平高价、认定它有限制交易等等行为，那么苹果面临巨大司法压力的时候，也最终会在中国调整苹果税。

何以认定它是垄断呢？

首先，垄断是在一个相关市场当中发生的。什么是相关市场？如果把苹果放在iOS系统项下，它就是一个绝对的垄断者，因为它有100%的市场份额，那么把苹果放在全球手机生态系统里，它占的比例没那么高，但如果把苹果放在1000美金上下的高端机里面，它的市场份额又不一样了。

在中国消费者诉苹果反垄断的案例当中，我们主张它的相关市场应该界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除港澳台以外的区域，其次将其界定在iOS系统下的智能终端应用程序的交易平台。苹果不同意，它把安卓、小程序、网页等其他各种销售渠道都算进来，认为市场份额很小。最终一审法院支持了我们的主张。

经过界定相关市场，然后是认定该主体在相关市场内是否具有市场支配地位。苹果在iOS系统下的智能终端应用程序的交易平台具有100%的市场份额，肯定具有市场支配地位。

认定具有市场支配地位后，再来认定是否滥用市场支配地位。

经过这些步骤之后，才能认定某个主体是否具有垄断行为。

全球其它地区又是怎么认定的？

俄罗斯、荷兰的反垄断调查，都认定苹果在相关市场具有市场支配地位，对它进行了一些处罚。以荷兰地区的案子为例，这是一个约会类app创作者发起的诉讼，法院将相关市场界定在约会类app内，没有把它扩展到全部的市场。在美国，Epic Games的堡垒之夜被苹果下架之后，它也起诉苹果。美国法院就把相关市场界定在所有游戏类的交易市场，最终的结果是在美国没有认定苹果具有市场支配的地位。

整体来看，诉苹果垄断案，败多胜少，败诉的关键是第一步。因为它没有证明被告在相关市场具有支配地位。而要做到这个认定是非常难的，尤其对消费者个体诉讼当中，无论是人力、物力、财力都无法跟苹果抗衡，它涉及大量的法律分析、经济学分析，还要对商业模式、平台规则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梳理相应的证据，且在法庭上输出，说服法官，非常不容易。

你像Epic Games这么强的公司，提起反垄断诉讼之后，已经做到证明苹果在游戏类的交易市场中具有55%的份额，依然不被认定具有市场支配地位——因为美国要求是65%的份额才能推定具有市场支配地位。

中国的金鑫诉苹果垄断案，最后认定它具有市场支配地位，这是一小步，但在行业里是一大步。

欧盟的Spotify诉苹果垄断案也非常典型，案子一开始并不专门针对苹果税，当时苹果iOS系统强制大家必须通过内购系统去购买虚拟商品，从而去收30%的苹果税。Spotify内有引导大家自己去官网购买，绕开苹果税的渠道，苹果决定将其下架。Spotify不服，苹果凭什么不让我去做这些引导？

苹果的理由也有一定道理，限定只能通过IAP系统内购，是为了征收30%的佣金，方便平衡付出。但放在反垄断的视角下，站不住脚，所以欧盟认为它违反了竞争政策。比如epic game诉苹果案子中，法院虽然没有认定苹果具有市场支配地位，但是认为限制的做法违反了竞争法。

经过这些折腾，苹果让步了——费率降了，欧盟收17%，中国还是抽 30%。

“苹果税”有可能终结吗？

值得一提的是，苹果出售手机，出售的不单单是硬件，也出售了软件，消费者已经花了1000美金左右的价格买了一个软件加硬件的产品，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去要求开发者或者是消费者支付IAP内购的费用，确实收的有点多了。

苹果通过与开发者签订协议进一步收取虚拟商品的内购费用，收的这个钱必然要转嫁到消费者。消费者花了钱买了软硬件，下载使用的时候又加一道成本进去，合理吗？我认为是不合理的。

消费者事实上对苹果税所知不多。苹果每年从中国收的苹果税大概有400多亿人民币，开发者最终会转嫁到消费者身上，面对现在的消费内需不足，如果400亿的苹果税能够像欧盟降到17%，意味着可能接近200亿的苹果税返回给中小厂商，间接地返还给了消费者。这对拉动内需、促进消费是有积极意义的。

真正要实现iOS 元化分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比如开放第三方支付市场，第三方下载，第三方应用下载市场，怎么收这个费，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可能得向欧盟学习，降苹果税，开放第三方应用市场，至于怎么防止有些人不愿意去交，可能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

苹果税会不会终结？我觉得有可能，你看微软的Windows系统，没有收Windows税，不照样活得好？谷歌安卓系统开放市场，很多应用下载它不收谷歌税，也活得好好的。苹果哪天他不收了，我觉得也正常，当然得根据我们当时的竞争政策、反垄断法，看怎么去规制这个产业，随着法律的演化迭代，整个社会、整个产业对苹果税看法的变迁，可能会影响制定不同的法律，甚至认为17%也高了，不应该收，应该像Windows一样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