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不由分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最怕的是失去工作——房子的贷款、孩子的学业、需照顾的父母,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到迫不得已,中年人不会选择外卖、快递、网约车这再就业“三宝”,因为这“铁人三项”看似门槛不高,对身体的消耗却很大。
但中年人的人生往往由不得自己,苦不能说,累不能歇,痛不能言,得照顾好依靠着自己的人。
国产电影,试图呈现中年人现实窘境与人生困顿的导演不多。徐峥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但这次他致力于呈现的现实一面,却因海报上大笑的主创、疑似消费苦难的用心等陷入了巨大争议。
对此,徐峥说:“现在做电影我觉得好难,因为拍一部电影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但如果没看电影直接喷,这样对一部电影来说不太公平。”
现在,看完这部电影后,我觉得可以“公平”地说说这部电影和徐峥了。
海报上的笑
笑错了吗
请看第一张电影海报。
前景的十名主演,目视前方,纵情大笑;后景的九名群演,默然忙碌,连表情都模糊不清。
“前景代表的是资本的狂笑,后者则是努力却不被看见的我们”——类似这样的论调很多,在电影未映之前,就好像已经盖棺定论了——这是一部“诈骗”电影,富人打着穷人的名号,赚穷人的钱。
但实际上呢,这个笑得分两截来看。
影片前半截,中年大厂程序员组长高志垒,年薪四五十万,却突遭裁员,房贷、父亲病症、女儿上学,似“三座大山”压到他的肩上。生活大厦将倾之际,他迫不得已成为一名外卖骑手。
新手上路,左支右绌,仿佛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因低血糖倒在路上,幸得路人帮助,才缓过来。但外卖系统提示他,要尽快验证骑手的笑脸。他对着手机,扭捏面容,笑来笑去,结果验证失败,封号三天。全勤奖、骑手等级、三天薪酬等都会受影响,可谓雪上加霜。
除了高志垒,其他骑手的笑脸也多被镜头记录。这些人的笑脸最终汇聚成海报里的样子。不得以而笑,实则只是苦笑。
到了后半截,对骑手流程越来越熟悉的高志垒,伙同一众伙伴,积极上路,压力卸去,生活之舟再度并入向前奔流的千帆之中,病树前头的万木,逢春盛放。此时的笑,何尝不是尼采所谓的“在自己身上,克服整个时代”的快感。
以此而论,海报上的笑,无论是反讽还是励志,都是贴近影片内容的设计。
更何况,六年前同样由徐峥主演的《我不是药神》的主海报,也是五名主演大笑。彼时怎么不见有人发出类似的嘲讽?
除了“大笑海报”,《逆行人生》还有别的海报。
请看第二张海报,家庭的至暗时刻,高志垒挖起一勺蛋糕,烛火下的辛芷蕾意味深长地看着丈夫。
高志垒本是典型的大城市中产家庭的代表。被裁之后,他投简历千份,囿于年龄,无人招收。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摔出重症,大小便失禁;女儿上学问题,成了未知;以及月月催逼的房贷,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准备引爆。
暗夜之中,唯有这一点烛光照见希望,一旦熄灭,又将如何?或许这是风雨飘摇的中年境遇的极端书写;但谁不曾忧惧这些也可能降临到你我头上的难关?
最后再看第三张海报,一群外卖骑手,不哭不笑,只是仰头望天,似迷茫,又似质问。
这“天”是什么?
或许是那个看不见、莫不这,但又时时刻刻将这所有人置于其控制之中的“系统”,在那篇传播甚广的特稿《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中,这个由平台依靠算法构建起来、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系统”,驱使着卷入其中的每个个体不得不越来越快地奔跑,无法停歇,直到跑不动为止:影片中高志垒的被裁就是因为公司的算法,做骑手后遭遇的多重困境也与外卖系统的算法有关。
系统之上,或许还有另一重“天”——人生的无常。就像“老抠”的女儿,凭什么就得了白血病?刘美含饰演的单亲妈妈,何以要在风雨里,带着小女儿跑单?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与算法无关,只是命运随意掷下的骰子,宣告你本阶段的人生之点数,略低于旁人而已。
人,又能奈命运如何?“天问”可以给出一些解释,但没有确凿的答案。
或许三张海报合起来看,才是完整的《逆行人生》。
书写苦难是否就是消费苦难
除了海报,还有一句杀伤力更大的“判词”——这是一部“穷人花钱到电影院,看富人怎么演穷人”的电影。
这样的诛心之论一出,立时将影片置于百口莫辩之地。
但理性来看,《我不是药神》何尝不是一群富人在演病人?《长江七号》里的搬砖工难道不是由周星驰演的?可见这个逻辑,不值一驳。关键是,类似言论所延伸出来的一个判断——这是一部消费苦难的电影。
所谓消费苦难,即是以苦难为叙事、传播、盈利的手段,本质上就是俯视苦难,肯定苦难,认可苦难的价值和存在的必要。
《逆行人生》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被视为“苦难叙事”:创作者将外卖骑手群体中,最具代表性和极端化的苦难,重点拎出来,摊派到不同角色上,共同完成对苦难的书写。
高志垒成为骑手后,如何处理与餐馆、保安、学校、迷宫似的小区、电瓶车电量、红灯、蛮狠客户、前同事、家人、时间分配、系统算法乃至个人尊严的关系,都是他必须面对的或大或小的坎。曾是体面的、坚不可摧的中产人士,而今却是寸步难行的“垃圾骑手”。
在他身上,苦难被具象成了日常的点点滴滴,直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令银幕之外许多有相似境遇的人心有戚戚焉。
在外卖骑手团中,还有几个重点突出的苦难角色。
“老抠”,得名于过分地抠抠搜搜,夸张到要用胶带缠裹破损的电动车和贴身衣服,厚着脸皮到处蹭饭的地步。着急跑单,出了车祸,脑袋险些被卡车碾过。爬起来后,第一时间想的是他的订单要超时了。全家住在破烂的似杂货间的棚屋。他之所以这么拼命,是因为有着比高志垒更为沉痛的难言之隐——白血病女儿做手术需要钱。
“大黑”,皮肤黑,跑得快,熟记各条道路的捷径,送单如打战,不近人情,常年霸榜“单王”,一度因为他的效率太高,致使其他同事心生不满,终于大打出手。他之所以拼命,是因为多年前,他曾将一个订单转给另一名年轻骑手,而那个骑手出车祸,一条腿没了。他揽下责任,跑单还手术费。
再有单亲妈妈仇晓敏,六十来岁大爷,攒钱娶媳妇的年轻人大山,以及那些忙进忙出人群中显露笑脸、街道上风驰电掣、小区里来回奔忙的无名骑手们,哪一个不是背负着自身的某种苦难在前行呢?
他们的境遇皆为苦难的一种。
这种对于苦难的“典型化”呈现,手法上是否高明,是否有“特稿化”的倾向,观众的评价自然见仁见智。但至少影片从未将这些苦难兑换成超过其代价的回报。比如,没有让单亲妈妈收获爱情,没有让老抠搬出破烂棚屋,没有让老黑从债务和愧疚中解脱,没有让高志垒守住中产,他最终卖了房子,女儿放弃国际学校……
在苦难面前,他们有能够抵抗的部分,更多的只是在苦难的阴影下,继续自己的生活。
影片里的苦难从未被抹除,被消解,被兑换成相应的利益,只是逐一袒露出它无奈又唏嘘的一面。
让被忽视和漠视的苦难能够被“看见”,这正是我们期冀文艺作品,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品应该去承担的责任之一。一句“消费困难”便否定其价值,未免过于苛责。
徐峥的问题在哪儿
电影有几个细节,看似无意,实则大有深意。
第一个,贾冰饰演的骑手站站长,鼓励骑手勇敢突破小区保安;他曾经做小区保安队长时,对保安说的话却是,如何阻拦骑手闯入。
第二个,老黑因效率太高,被其他骑手指责,说他动作太快,让系统误以为每个骑手都应当如此,故而可能克扣众人的配送时长。他的“卷”,被斥为自私,被同事打得头破血流。
第三个,客户填错地址耽误骑手时间,面对骑手的抱怨,反过来指责骑手,并以差评为要挟,强令骑手道歉。得逞后,还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奸恶面相。
以上种种,都是在将外卖骑手遭遇的困境,悄然间转移到了与骑手平行的基层,仿佛悲剧之肇因,矛盾之根源,都是那些蛮横的客户、彪悍的保安、复杂的路况造成的,令影片的深刻程度,不及一篇“骑手”特稿。
就徐峥而言,比起《我不是药神》的追问与展示,《逆行人生》在对现实议题的表现和反思上,矮了一截。
如果说影片前半段,影片通过对“苦难”的书写,抛出了“天问”,到了后半段,当高志垒进入骑手的正轨,开始对抗所谓的苦难时,个体的努力被强化,被置于焦点之中,仿佛只要你够拼,就能够与命运周旋,战胜苦难。
这种叙事背后,或许是徐峥作为创作者的妥协:他看到了问题,但最后又选择了回避问题,转而给出了一个看起来最四平八稳的解题思路。这可以理解,但也令人遗憾,毕竟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不易,也唯其不易,我们更希望能尽最大可能,不辜负现实题材所蕴含的力量,至少不要削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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