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中国江淮河汉四大河流之一,在岁月沉浮中,它滋润着秦楚大地、哺育着秦楚儿女。当汉江在群山中蜿蜒流过,来到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学堂梁子遗址在此被发掘。这是一处集古人类化石、古动物化石和石制品三位一体的重要的旧石器时代遗址。
1989年5月18日,文物普查人员在工作中发现了一具古人类头骨化石,由此揭开了学堂梁子遗址考古工作的序幕。1990年,第二具更加完整的古人类头骨化石被发现,更是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两具古人类头骨化石由此获名“郧县人”1号头骨和“郧县人”2号头骨。
30多年后,陆成秋于2021年出任学堂梁子遗址考古队的第三任队长。甫一上任,他敏锐而自信地认为,学堂梁子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他相信,在这片曾带给考古界无数惊喜的遗址下,肯定还有东西。
当时光辗转来到2022年5月18日,在距“郧县人”1号头骨发现33年后的同一天,在相距33米远的考古发掘地层壁面上,“郧县人”3号头骨面世,这是迄今欧亚内陆发现的同时代最为完好的古人类头骨化石,距今约100万年。
日前,封面新闻记者在上海的第五届“世界考古论坛”现场,专访了学堂梁子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陆成秋,听他讲述暗藏在时间巧合背后、考古人30多年如一日的坚守。同时在8月14日,皮洛遗址暨更新世亚欧大陆古人类迁徙扩散国际学术探讨会在稻城县举行,陆成秋入川与到场嘉宾共同追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远古根系。“在我职业生涯之中,郧县人一直是我非常想做的领域,现在得偿所愿,真的太开心了。”
33米、33年、3号头骨
“重见天日”的“郧县人”
2023年12月,深冬,上海迎来那一年第一场雪。
在第五届世界考古论坛的现场,当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湖北十堰学堂梁子遗址考古队领队陆成秋结束主题分享,从演讲台上走回座位,茶歇时间,多位来自海外的考古学者热情地“拦”住了他,意犹未尽地问起了关于“郧县人”3号头骨发掘的更多细节。作为汇聚了全球考古学新领域、新进展的国际平台,学堂梁子遗址能让论坛中的各国学者为之侧目,足见其重要价值和意义。
“‘郧县人’3号头骨的考古发掘,涉及一个人类本身的永恒命题,那就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所以,每个人都会很感兴趣,包括海外的考古学者,他们想了解相关情况,来和我们交流。”
在考古界看来,十堰学堂梁子遗址出土的“郧县人”3号头骨,属于“世界级重大发现”。因为“郧县人”3号头骨保存完好,形态清晰,具有直立人的体质特征。同时,3号头骨形态基本正常,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形,所能提供的性状信息比以前发现的两具头骨更丰富而真实。
陆成秋在考古方舱内成功提取郧县人3号头骨
其实,自“郧县人”3号头骨在2022年5月18日被正式发现,到同年12月3日被顺利提取出土,中间经历了半年多的漫长而辛苦的发掘清理过程。时至今日,谈起3号头骨出土当日的情景,陆成秋仍觉得历历在目。此前,在陆成秋及考古队成员的预估中,3号头骨化石应是20—30斤重。可提取当日,在极狭小的空间内,当最后的分离工作结束时,陆成秋捧起化石时,才发现其重量远超想象。
“比我们预计的重太多,足足60多斤。这可是一件‘世界之宝’,所以当时比起兴奋更多的是小心。我想,就是我摔了,也不能把‘老祖宗’摔了。”最终,陆成秋在团队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头骨化石提取出土,稳稳地放入特制的保险箱妥善存放。
“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对话。”回忆抱起“郧县人”3号头骨那种沉甸甸的感觉,陆成秋依然非常兴奋。“我在揣摩,他到底想跟我们说些什么?其实,这个头骨的出现,已经告诉我们了很多信息,比如100万年前的祖先长什么样子。”
颇有些戏剧化的是,陆成秋介绍道,“郧县人”3号头骨化石与1号、2号头骨化石位于同一地层。其中,1号离2号3.3米、离3号33米,1号与3号又在相隔33年的同一天被发现。“一开始,我们还不太敢公布这个数据,看起来太巧合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陆成秋看来,倘若说1号、2号头骨化石的相继被发现,还具有一定的偶然性,那3号头骨化石的问世,或许指示着此地为古人类经常活动之地而非临时营地。陆成秋谈到,学堂梁子遗址保护面积50万平方米,分布面积超过190万平方米。从1989年的考古发掘到如今,12万平方米的遗址核心区才被发掘了775平方米,就已经发现了3具头骨。
“这难道都是巧合吗?我不这么认为。这说明学堂梁子遗址保存下来的古人类遗骸比例,实在是太高了。虽然相关的数据确实是偶然,但至少说明这一遗址的遗存非常丰富,值得去做更深入的探讨。”
学堂梁子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早在2023年的3月,国家文物局正式公布了202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湖北十堰学堂梁子遗址毫无悬念入榜其中。而在公布的遗址简介中,是这样写该发现的巨大价值:“郧县人”3号头骨是迄今欧亚内陆发现的同时代最为完好的古人类头骨化石,保留该阶段人类重要而稀缺的解剖学特征。本次发掘的收获为实证中华大地百万年的人类演化史,讲好东方人类故乡先民演化和文化发展的故事,提供了关键节点的重要依据与信息。
像做手术一样剥开地层
“每天问自己,做到了什么?什么没做?还能做什么?”
在考古论坛的分享中,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整齐工整的陆成秋,面对来自全球各地的考古学者侃侃而谈。可在记录了“郧县人”3号头骨考古发掘故事的纪录片中,观众能够看到陆成秋更为日常的一面——凌乱蓬松的头发,常穿一件深色T恤,弯腰跪坐在考古工地中,用舌头舔尝着遗址土层,来感受挖掘区的不同地层。
陆成秋在进行地层探讨
从1989年,学堂梁子遗址“沉睡百万年,一醒惊天下”;到1989年至2008年,遗址前后进行了多次考古发掘,进一步探明了遗址类型及范围,丰富了遗址的内涵;2021年,学堂梁子遗址迎来新一轮考古发掘与研究,陆成秋如愿以偿来到这里,出任考古队的第三任队长,他暗下决心,希望能让这次发掘成为旧石器时代考古史上经典的案例。就在上任后不到两年,“郧县人”3号头骨“重见天日”。
时隔30余年,当学堂梁子遗址又发现了头骨化石,此时国内考古工作的技术条件、工作思路、发展基础,包括社会各界的重视程度等,已经迎来了极大的飞跃。同时,“郧县人”3号作为迄今欧亚内陆发现的同时代最为完好的古人类头骨化石,很大程度上弥补1号、2号头骨变形的缺憾。
“1989年的发现算是一个意外,相对来说是被动的。当时的考古发掘,很多条件不具备,关键信息来不及提取,也遗留了不少问题。所以有了2021年伊始的新一轮考古发掘与研究。到现在,科学技术愈发发达了,社会各界对考古更加重视。所以说,3号头骨是在最好的时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也正因于此,3号头骨到从被发现到提取出土的半多年的时间中,陆成秋每一日都在不停地叩问自己,反思自己。
据公开的资料表示,在此次发掘过程中,考古队借助科技手段记录现场遗迹遗物,在4平方米的头骨发掘探方区,以1平方米的探方分四个亚方、每2厘米为一个操作层进行精细发掘。如此精细化的发掘,就像手术般一层一层剥开地层,哪怕是一个微痕也不能放过。
“考古发掘的过程,是不可逆的。”陆成秋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在发掘过程中的每一天,陆成秋都会反复问自己,“今天做到了什么,还有什么没做,还能做什么”。他担心受自己知识结构上的限制,会让他可能在某些很重要的发掘时刻和领域产生盲区,从而错过某些自己不知道但却很重要的科学信息,于是他和团队每天都要探讨,遇到不了解的地方,再去问古人类学家、地质学家等等,努力汲取各领域的知识,在发掘中学以致用。“想到什么就赶紧去做,挖完了再去做那就来不及了。”
陆成秋在剔除围岩
在最精细化的考古工作之外,陆成秋体会到的还有科技发展给考古工作带来的变化。他介绍,在早先的考古发掘中,能拍到清晰的照片就不错了。如今,在学堂梁子的新一轮考古发掘中,不仅开展了多学科取样,围绕人类化石和其他遗存,系统采集了大量用于年代、环境、埋藏、残留物和分子生物学分析等多学科研究的沉积样品。同时,还对每个发掘操作层都做了高清晰度的实景三维建模。
“它的精度,可以达到0.2毫米。三维模型不仅精度高,研究者可以用三维的视角去观测,相当于没有经历真正的发掘,但通过三维模型就能复盘整个发掘过程,还可以开展新的研究。”
坚守15年与“郧县人”相遇
郧县人遗址内涵丰富,“估计这辈子做不完”
旧石器时代,是人类文化的童年,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时期。哪怕在国内考古事业如火如荼的当下,旧石器时代考古,在考古领域中也是相对冷门的方向。
20多年前,从吉林大学考古系毕业的陆成秋,带着满腔的热情走向田野考古,主要从事旧石器考古学研究。因旧石器考古相对边缘化,在之后的15年中,尽管陆成秋一直从事基建考古工作,很难有机会碰到旧石器考古,可他从未放弃在这一专业上的追求。
2003年,陆成秋来到湖北,又在一年之后去郧县,配合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开展文物复查和编写文物保护规划报告。就在那年,他来到曲远河口,与学堂梁子遗址的“初相逢”。“我还记得那天下午2点多,我饿着肚子坐船去做文物调查,一回头才知道,路过了著名的郧县人遗址。”
陆成秋在学堂梁子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对于从事旧石器考古的人而言,此前已经两次出土头骨化石的“郧县人遗址”,是心目中鼎鼎有名的旧石器考古圣地。陆成秋忍不住多回望了几眼。直到2006年底,为配合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学堂梁子遗址开展了第五次考古发掘,陆成秋作为执行领队开始正式参与到相关工作中。
“这么多年,我一直非常关注学堂梁子遗址。这么好的一个遗址,不应该被埋没。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希望有生之年把这个遗址做起来,将它展现在世界面前,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世界级的遗址。”就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中,在2021年,陆成秋等来了学堂梁子新一轮的考古发掘。
“陆成秋是‘被老天眷顾的笨小孩’,他最终真的等来了‘郧县人’3号头骨。”纪录片《“郧县人”3号出土记》的总导演谭海燕,曾在报道中这样评价陆成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旧石器考古往往需要用最笨的方法进行——用眼睛看,用脚去丈量,甚至用舌头去舔以判别化石。而为了能留存更多资料,也是陆成秋力排众议要求精细化发掘。
同时,在这部记录了“郧县人”3号头骨展开考古发掘过程的纪录片里,将考古人的枯燥与寂寞、“苦”和“难”展露无遗,更能看到作为考古队长的陆成秋,在这条道路上遇到的困难、阻力、波折。
2023年3月,拿到“考古十大”的那天,陆成秋最想和家人分享他的喜悦。“一直以来,家人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才有精力长年留在工地上考古,真的很感谢家人。”
“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愧疚的就是家人。”因为工作,陆成秋一年中留在武汉家中的时间屈指可数,“好像郧县的工地更像是家”。甚至十一长假,他也留在考古工地,给当地的小孩组织免费的研学游活动,科普如何辨别动物化石、古人如何钻木取火,在小朋友的心中留下一颗考古的种子。
在他身上,也能看到无数考古人白天在田野中风餐露宿,晚上青灯黄卷的缩影。有趣的是,说起正在上学的儿子,陆成秋以为他会对考古专业“怨气”颇深,因为自己从事考古工作长期不在家中,缺少日常陪伴,只能给予大方向的引导,“但最近听说他对历史很感兴趣”,这让他感到欣慰。
幸运的是,这些历经十余年的付出与坚持,正在慢慢结出果实。陆成秋也感叹,与“郧县人”3号头骨的相遇,看似偶然却又有必然。倘若在这十余年的漫长时光中,自己未能坚守初心,早早转行了的话,也不会有如今的收获。“在这10多年的考古工作中,我一直没有放弃想做‘郧县人’考古的念头,我的坚持为我带来了后面这些成果。”
弹指一挥间,岁月匆匆流逝。从毕业于吉林大学考古系,坚定走向田野考古的学子,到发现“郧县人”3号头骨,陆成秋枯坐了20余年的“冷板凳”。他也明白,自己的余生还将继续与旧石器时代考古,与学堂梁子遗址紧密联系在一起。
考古方舱内精细发掘
在采访的最后,当封面新闻记者问起,如果用百分比来算的话,学堂梁子遗址的考古进度走到了何种程度?陆成秋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因为面对分布面积超过190万平方米学堂梁子遗址,按照每2厘米为一个操作层进行精细发掘,遗址核心区才被发掘了775平方米。“在我的有生之年,没办法取得出一个考古的进度比例。这个遗址,我这辈子是挖不完了。”
陆成秋说道,现阶段他们正采用多种方法和多学科联合攻关,对“郧县人”3号头骨化石从形态、结构、年龄、性别与埋藏情况等方面开展精细研究。同时,学堂梁子遗址还可以开展很多领域的研究,如今最要紧的是打好基础。“因为考古发掘是不可逆的,要想办法为后人留存足够有效的样本,比如现在做的大量三维建模,主要就是为后来的研究者做的。”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党委书记、院长方勤曾说,“三人成众”,郧阳小小的学堂梁子遗址,已经出土了三具头骨,令人惊奇。同时,100万年前的祖先也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这3个人是男是女?他们相互之间有无血缘、姻亲关系?他们去世的年龄有多大?还会出土第4具头骨吗?考古人任重而道远。
陆成秋说:“虽然我们这一辈子做不完郧县人的考古发掘和研究,但是我们会舍身去做,尽早解开祖先留下的谜题。”
本文部分图据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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