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第1章《龙见》之二

五卷第1章《龙见》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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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1章之二


全球的龙

中国人并不是这一时期唯一目击龙的民族。欧洲也有关于龙的记载。伦敦的科普作家爱德华·托普赛尔在他1608年出版的《大蛇的历史》一书中,以两章的篇幅写龙。他从汗牛充栋的历史文献中寻找有关龙的记载,并把它们勉强拼凑成一个连贯的叙述。他告诉读者,龙的记载有着纷繁芜杂的来源:“有的以国别区分,有的以数量和体积区分,还有的则以其肢体的不同形态来区分。”他掌握的最可靠的近代事例来自欧洲大陆,包括1499年的法国、1543年的卢塞恩,以及德国和比利牛斯山脉的实例。


托普赛尔知道,有些读者会质疑他的故事。他竭力为自己辩护道:“我所记述的事情经得起任何通情达理者的检验,那就是世界上确实存在生有羽翼的大蛇和龙。”他劝告读者宁可相信自己的话,“免得最后大难临头”。托普赛尔的言之凿凿,恰恰说明,当时的欧洲人并非都相信龙的存在。


与托普赛尔同时代的明朝人也出现了同样的分歧。嘉靖二十九年进士陈耀文编纂了一部名为《天中记》的类书,其中第56卷就是专门关于龙的内容。这位著作等身的学者毫不怀疑远古时代对龙的记述,他从浩如烟海的早期典籍中挖掘大量资料。我们从这部书里读到,“人火得水而灭,龙火得水而炽;他认为“龙之目可见百里”。但龙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人不见风,鱼不见水,鬼不见地,羊不见雨,狗不见雪”——而“龙不见石”。我们还了解到,龙角长达六米,这正是北魏太和十一年献给皇帝的红纹龙角的长度。陈耀文的素材几乎全部来自尘封千年的故纸堆。他的同代人对这类知识并非没有怀疑,一些人开始在“笔记”这种文体中记录自己对龙的质疑。这些笔记约略等同于同时期英语世界中的“摘抄簿”(commonplace books)。宋代以来的文人以此记录稗史野谈,我们正是在其中找到了明代学者对龙的困惑。

龙性


多数明代学者认为确定龙的本质是一个分类问题。他们追问最多的是龙可以被归入什么属类,而非龙究竟是什么。龙在空中飞行,会喷火,会发光,因此是阴阳二元谱系中“阳”的最强表现。阴阳是长久以来中国人对物理世界之想象的基本结构。然而,龙潜伏在水井或其他阴暗潮湿的地方,一摆尾就能招来降雨和洪水,似乎又表明它与“阴”的亲缘性。因此,龙显然同时包含了阴阳两个极端。


于是,较真儿的学者便被难住了。陆容的《园杂记》是明中期一本以搜奇志异为主的笔记。陆容在说到龙的时候不置可否“其变化不测。信矣哉!”半个世纪后,《七修类稿》更偏重考史。他逐一筛查文献,找出最早的记载来讨论人们的疑问例如关于龙是如何诞生的问题。事实上,人们的看法在这一点上历来有分歧。一些人认为龙是胎生,另一些则支持卵生说。而且接受卵生说的人更多。郎瑛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一个从卵里孵出的东西——上至飞鸟,下至爬虫——是如何获得龙的魔力的?他语焉不详,最终只是引述了诸家论说诚惶诚恐地总结道,此事只能等候“博物君子”给出较为肯定的说法。

郎瑛提到暴雨使人视线不清的疑点。他指出,“世人见龙,或挂或斗,或经过,或取水,则必风雨交至,雷电晦暝”,因此要辨认清楚是很困难的。同时,龙也总是刻意远离人群,“甚之败屋拔木,不过闪闪于云烟中,见其盘旋之势耳,欲睹全体不得也”。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郎瑛仔细分析了正德年间一次可疑的龙见,并指出,当时的目击者只是瞥到一眼便武断地认定是龙了。


接着,郎瑛又说起广东的一次龙见。当时他正客居于彼,但并未言明他是否亲眼所见。他写道:“一日早潮方平,一龙自空坠于沙场。”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抵御动物对人类领地的侵犯,因此“渔人各以所担之木棰之至死,官民群往观之”。郎瑛描写道:该生物“其高可人,其长数十丈,头足鳞角宛然如画”郎瑛对这次龙见十分满意,他最后写道:“此可谓见之明也。”这条龙并没有帮助他解决如何分析龙的问题,但至少证明了龙的存在。但是,从逻辑上讲,一个奇异生物身上具有了传说中龙的特征,并不能证明那个生物就是龙,论龙的存在但对于郎瑛来说,龙是否存在从来就不构成问题,他的问题是何为龙的特征。因此,他必须剔除那些可疑的龙见案例,以防止错误信息干扰了他对龙进行的动物学分类的分析。


陆容比郎瑛早生一代,他对于海龙的证据还有些将信将疑。他复述了景泰年间15世纪50年代早期在曾有过龙见记载的温州湾一个海洋生物被海浪推到岸边的的故事。当时人民争相围观,还欲割取其肉。但该生物忽然动,把伏在身上的百余个业余屠夫卷入海中。当时的目击者判断它应该属于龙之类但他们无法确定它就是龙。而在今天这个生物很可能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不是龙

到了16世纪后半期文人仍然转述龙见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可作政治隐喻的故事,但他们对15世纪探讨龙的本质问题似乎失去了的兴趣。我在晚明笔记中发现的唯一关于龙的详细研究是谢肇淛的《五杂一书。这是一部汇集自然世界知识的百科全书,其中13条是关于龙的内容。第一条将龙与虎对比,认为龙可豢养,虎只能关在笼中。在第二条中,他批评相士所谓样貌像龙者必定具备龙的威力的说法。在第三条中,他解释说龙是最淫荡的生物。龙与其他生物交配,生下具有双方特征的杂种,在此后的六条笔记中,他不断重复这一观点,认为“盖龙性淫,无所不交,故种独多耳”。谢肇淛转述说,岭南有善致雨者正是利用了龙的这种性情。他们把少女架在空中作饵,当龙围着少女徊翔欲与之和时,他们设法阻止,龙因不得近身而洒下雨露。


尽管如此,谢肇淛也和陆容一样,认为龙见是有问题的。龙现身时,总是在云雨的裹挟之中,得见龙的全形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多能看清它的部分而已。他也质疑了所谓人火和龙火的区别,以及凤凰喜食龙脑的传言。然而,龙在中国自古就位居万物之首,任何一种龙的传说的怀疑,都未一举粉碎对其真实性的确信。


《五杂俎》中关于龙真实存在的最确凿证据,是在北京以西黄土高原的河滩上发现的龙骨。崇祯九年1636,山西省东南的曲底村发生山崩,露出了一具完整的龙骨。龙牙宽3厘米多,龙头有五斗大,脚爪长1.2米。这是一条可以触摸的龙。不过它在被发现后被迅速肢解了。曲底人不是猎奇者,亦非业余古生物学家。和我们不同,他们对利用化石建构地球的历史没有丝毫兴趣。他们考虑的是以龙入药。欧洲人认为,龙身上具有药用价值的部分存在于它的软组织中,尤其是龙血然而,根据中医的理论,龙的精力集中在龙骨内。这就是民间争相发掘龙骨的原因。此时,山西刚经历过大旱,连年饥荒“饿载道”饥荒引发了严重的瘟疫。当曲底村龙骨露出地表之时,恰逢村民四处搜罗药材救命的紧急关头。

以龙为史

龙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如果我们翻开元明正史中的《五行志》就会发现,史官把龙见与蝗灾、六月飞雪等异象放在一起。蝗灾导致了饥荒,而非季节性的降雪也许是小冰河期气候变冷的证据。那么龙见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把龙见仅仅解读为气候现象,即便是正确的,可能也忽略了当时人们看见龙的心理状态和政治影响。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恶劣的天气和恐怖生物,他们还看到了被扰乱的宇宙秩序。即使是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其实也很难豁免于对气候异象的过度诠释,我们不也认为坏天气不仅是坏天气,而是全球气候变化的表征吗?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关于宇宙乱序的认知呢?与我们认知不同的是,在元明时代的人眼中,龙仍然是活跃着的生物。它的现形,是上天在影响人间。


中国境内最后一次龙见的时间是光绪三十一年十月,也就是1905年11月,地点在海边,距离中华帝国的最后一个朝代——清的覆亡仅仅还有数年。


1271—1644年间的元明两朝共经历了28位皇帝,他们艰难地挺过了一个又一个帝位合法性危机,如果说他们的性格和热情是塑造这四个世纪的历史轨迹的主要力量,那么气候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也丝毫不容小觑。所幸龙并没有要求人们区分坏的政治预兆和坏的自然气候。这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龙令人生畏的异常举动向当时的人们证实了,他们正经历一个政治动荡、气候恶劣的艰难时世。对此,他们在制度设计和生存策略上想方设法,为的是躲避灾祸,惨淡经营。当他们在努力作为时,世界也被大大改变了。我们只需举出元明史上的两大主题——独裁制和商品化。在元明时期,这两点在质和量上都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社会规范变得多样化,文化产品有了新的形式和用途,理学家开始怀疑儒家思想根植的基本假设。


宋代的天下主义被抛弃了。在明朝,宋只是一个文化隐喻,当人们需要一个道德、制度和习俗上的榜样之时,宋朝就是他们的榜样。但实际上,她已不再具有任何示范性力量,没有人会认真将其付诸实践。大宋过去有着抚慰人心的精神力量,但现在她只是一个传说。


新的现实要求用新的观念来解释私人财富的增加和个人情感的形成,以及因这两者的不断发展而导致的与国家职能部门的日渐疏离。尤其是在明王朝的最后百年间,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都在热烈地争辩:哪些信仰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他们身处的这个繁荣、开放的时代是一个更好的人世间,还是一个人欲横流的泥沼,最终将走向道德与政治的毁灭?这种状态究竟是历史的前进还是倒退?


帝国之外的世界也在发生着变化。商人和水手把明王朝织进了一个联通南中国海、印度洋与大西洋的贸易网络。一个全球经济体正在形成,而明王朝也被逐步推向核心参与者的位置。然而,环境、政治、和军事上的灾难正在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阻碍明朝前进的步伐。


1644年,明朝的终结者来了,但不是自海上,而仍然来自蒙古草原。不过,明王朝虽然结束了,帝制和支撑她的文化却并没有结束,这段故事一直要说到20世纪,其间还会有龙翩然出没的身影。

(以上内容经删节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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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抬头仰望十架

    就是更新太慢,其他都可以!另一番历史风味

    说话的匹夫 回复 @抬头仰望十架: 这个夏天实在有点忙碌,另外“简读”的案头工作也确实比较费功夫。惭愧!往后要做点减法,争取加快节奏。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