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玛德琳》的贝梅尔曼斯:快乐,永远是优先选择

画《玛德琳》的贝梅尔曼斯:快乐,永远是优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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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有一栋老房子,墙上爬满了藤萝,里面住着十二个寄宿的小女孩,她们排成两排吃面包、出门散步、睡觉,对好人微笑,对坏人皱眉,其中最小的女孩叫玛德琳……

这就是绘本《玛德琳》的经典开头,它的作者路德维格·贝梅尔曼斯在1939年创作出系列第一本作品,并于次年凭借《玛德琳》获得了“凯迪克奖”银奖。

在这本如巴黎城市速写本般自由、混乱又无比快乐的绘本中,玛德琳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打动了读者的心。而在贝梅尔曼斯这位永远“选择快乐”、永远投身于生活的创作者身上,正藏着玛德琳的影子。

本文是新京报小童书系列专栏“写童书的人”中的一篇。在这个专栏中,我们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到底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而且我们相信: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的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该专栏即将结集成书,敬请期待。

一切就绪,等玛德琳

从生活里“蹦出来”

若去了解贝梅尔曼斯的人生与创作会发现,玛德琳这个站在队列最后一排、拉着老师手、不怕大老虎的女孩并非凭空出现。早在1935年,贝梅尔曼斯为纽约的哈布斯堡餐厅绘制了壁画,其中就出现了玛德琳的身影。这幅壁画是在墙纸上绘制成的,描绘了维也纳的标志建筑和动物园。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修女带着一群孩子排成两行走在路上,还有一群孩子被狮子吓得缩成一团。“这表明《玛德琳》系列丛书的故事情节已经在贝梅尔曼斯的脑海中初具雏形。”

而在1936年,贝梅尔曼斯创作了他唯一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金篮子旅店》,也是在这一年贝梅尔曼斯的女儿芭芭拉诞生,一家三口旅居欧洲。《金篮子旅店》讲述了两个小姑娘和爸爸旅居于比利时金篮子旅店的故事,也正是在这本书的第五章“大教堂,虔诚的小女孩们和玛德琳,艾维农大桥,小街”中,玛德琳和她的朋友、老师正式登场。

贝梅尔曼斯用比绘本中更细腻的语言描绘了玛德琳在散步中的探索:“对玛德琳来说,这一路上最大的乐趣就是用手指划过砖墙上的缝隙,或者碾过旧篱笆上的灰尘。石狮子、门柱,还有所有建筑门口的装潢,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探索一遍,用自己的手掌去感受它们,这实在让她着迷。”

玛德琳也是队列中唯一一个与主角一家打招呼的人,他们跟着玛德琳来到了大房子前,玛德琳隔着石墙对他们喊道:“那是塞维琳夫人,我就睡在她旁边的床上。我们的屋子可大了。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因为我们晚餐要吃鱼。不过我不吃鱼,因为我还太小,我吃的是加芥末的煎蛋卷。”这对玛德琳早期的文字描绘同日后绘本中玛德琳的形象相呼应,她是一个顽皮、烂漫,不会被环境禁锢,走在整齐的队列里,但不断突破规则去体验的普通小女孩。

在初读《玛德琳》时,许多读者会疑惑:玛德琳所居住的巴黎的大房子是孤儿院吗?其实并非如此,玛德琳与其他十一个小女孩生活的大房子,是寄宿学校,老师同电影《音乐之声》里的玛丽亚一样,是位修女。在谈及故事背景的设定灵感时,贝梅尔曼斯透露,玛德琳的寄宿学校生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他自己儿时的体验——小贝梅尔曼斯曾被送到罗滕堡的一所寄宿学校,他和同伴们每天都排成两条直线,穿过那个古镇。小贝梅尔曼斯是最小的那个,但和玛德琳不同,他走在第一排前面,不是在最后拉着老师的手。

以上谈及的内容,可以被看作是“玛德琳系列”的整体设定,就像是那些古老传说的开头“很久很久以前……”的复杂版本。这样的设定并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故事,至少对贝梅尔曼斯来说是如此,所以哪怕玛德琳的形象早有雏形,他也迟迟没有动笔创作这本绘本。而是于1938年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巴黎这座他从小就憧憬着的城市寻找灵感。

他不停速写着巴黎的街景,捕捉“人类生活的碎片”。所以在《玛德琳》中,读者不仅可以看到巴黎的地标性建筑,如埃菲尔铁塔、巴黎歌剧院、巴黎圣母院、圣心大教堂、卢森堡公园等,还能看到与主线故事毫不相干的巴黎人生活图景:下雨了,遛狗的先生带着小狗狂奔;晴天的公园里,有人推着轮椅带着病人晒太阳;杜乐丽花园里,园丁叼着烟修剪灌木、戴眼镜的绅士坐在长椅上喂鸽子;卖花的女士在没生意的时候,坐在一边织毛衣……贝梅尔曼斯的热情正来自生活,就像他在《金篮子旅店》中描绘的玛德琳一样,砖缝或旧篱笆上的灰尘都是有趣的。

显然,对巴黎的速写与细节的捕捉早于《玛德琳》的故事情节浮出水面。贝梅尔曼斯自己也坦诚道:“故事中的文字为我提供了最多样化的插图使用空间,我可以画鲜花、夜晚、整个巴黎等各种细节。这一切都在那里等待使用,而玛德琳仍然像一个未出生的灵魂一样徘徊。”这样的创作兴趣方向影响了《玛德琳》这部作品的核心风格,它并非是一部故事层层递进、一切严丝合缝、主旨鲜明的作品,但它肆意潇洒,快乐又充满热情。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玛德琳从贝梅尔曼斯的生活里“蹦出来”。

不论发生什么,

都能变成好事

1938年,贝梅尔曼斯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了法国西海岸的约岛,就是在这里,玛德琳从他的生活中“蹦了出来”。

但这灵感到来的瞬间,很难被称作是件“好事”。约岛是一个“毫不自命不凡”的度假小岛,贝梅尔曼斯一家人以二十五美元的价钱租到了度假小屋,门口就是私人海滩,它离海滩那么近,以至于“床上总会有沙子”。一天,贝梅尔曼斯骑自行车去买龙虾,“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回家的路踩着踏板”。在转弯处,贝梅尔曼斯与面包师的汽车相撞——这是岛上唯一一辆机动车。贝梅尔曼斯和自行车一起摔进了灌木丛中,手臂受伤了,但根据法国的交通规则,发生事故的车要留在原地,从而判断事故责任方,因此面包师拒绝送他去医院。于是贝梅尔曼斯带着龙虾,步行去了医院。

“等了一会儿,一位老医生来了,他的下唇上粘着一根烟头。他检查并清洗了我的伤口,然后用一根钝针摇摇晃晃地钻进了我的手臂。‘对不起,’他说,‘但你的皮肤非常非常坚韧。’我被安置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我的胳膊花了一段时间才愈合。我的护士是个粗壮的快乐女性,我的床上还有用来摇动的手柄。在隔壁的病房里,住着一个刚做过阑尾炎手术的小女孩,她站在床上,非常自豪地向我展示了她的伤疤。我的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上的裂缝,有时看起来像一只兔子。”

就这样,在意外与疼痛中,贝梅尔曼斯也没有停止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于是,玛德琳诞生了。

他将自己在医院中观察、体会到的一切乐子,都写入了《玛德琳》的故事。一天夜里,玛德琳突然大哭起来,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两个小时以后,在摆满了花的房间里,玛德琳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的床可以摇上摇下,天花板上的裂痕像一只大兔子。另外十一个小姑娘在老师的带领下来探望玛德琳,但玛德琳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愁眉苦脸的,她活蹦乱跳,有许多玩具和糖果,最酷的是“玛德琳的肚子上有一道疤!”所有的小姑娘从医院出来都闷闷不乐,她们吃面包、刷牙、上床睡觉,半夜却都哭了起来——“我们也要割盲肠!”

贝梅尔曼斯一再宣称,玛德琳并非是由他想象出来的人物,而是由玛德琳自己本身的样子决定的——“是她自身坚持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贝梅尔曼斯在凯迪克奖颁奖典礼的演说中说道。

显而易见的是,玛德琳的存在就像贝梅尔曼斯本人的存在一样,他们都无比擅长快乐,擅长观察并咂摸生活的趣味,更厉害的是,能把坏事变成好事,并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对于贝梅尔曼斯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1898年,贝梅尔曼斯出生在奥匈帝国的梅兰。他生活在一个富有但并不幸福的家庭,母亲是德国富有酒商的女儿,父亲则是来自比利时酒店经营世家的画家。贝梅尔曼斯的童年寂寞又奢侈,他由家庭教师陪伴着在奥地利的特劳恩湖边的豪宅里生活,很少见到父母。他的家庭教师来自法国,用法语和小贝梅尔曼斯沟通,这在他最初的生命体验中种下了对法国,尤其是巴黎的乡愁。

1904年,贝梅尔曼斯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彻底离开了家庭,遗弃了正在怀孕的妻子和小贝梅尔曼斯,小贝梅尔曼斯在情感上依赖着的家庭教师也突然自杀身亡。贝梅尔曼斯和母亲一起,去德国雷根斯堡投奔母亲的家人。从小讲法语的贝梅尔曼斯突然进入一个德语的世界,他严肃强势的德国亲戚们希望抹去他身上浪漫的法国气息,更厌恶他对绘画的喜爱——那或许源自他们对贝梅尔曼斯的画家父亲的厌恶。很快,贝梅尔曼斯被送到位于罗滕堡的寄宿学校生活,就像小玛德琳一样。

在贝梅尔曼斯十二岁的时候,他回到出生地梅兰,开始在自己叔叔的酒店工作。因为忍受不了领班服务生的毒打,贝梅尔曼斯开枪击中了对方的腹部。于是在1914年,十六岁的贝梅尔曼斯离开故土,于平安夜抵达了美国纽约。

在抵达纽约的那个寒冷冬夜,贝梅尔曼斯富有的父亲没有按约定来接他,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蜷缩在埃利斯岛移民局度过了在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几经周折,贝梅尔曼斯在丽思卡尔顿酒店找到了一个服务生的工作,并在此陆续工作了十六年。

破裂的童年、被父母遗弃的悲惨经历都没有让贝梅尔曼斯变得阴郁,纽约成了他的艺术淘金地,他以一己之力投向生活,也坚定地选择“快乐”。

画吧!

去画让自己快乐的东西

虽然是画家的儿子,也从小就喜欢画画,但贝梅尔曼斯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绘画训练。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工作并不轻松,长时间节奏紧张的工作让贝梅尔曼斯忙得团团转,酒店中严格的等级制度也带来无法避开的压力。

画画成了贝梅尔曼斯这位年轻的服务生的“避难所”,他在餐厅点单便签上画了数不清的速写。正如法国导演雅克·塔蒂在电影《玩乐时间》中所描绘的那样,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酒店总在上演节奏欢快、乒乒乓乓的闹剧。贝梅尔曼斯也乐于洞察酒店中有趣的人与极具戏剧张力的瞬间,并用寥寥几笔,把画面定格下来。酒店中的快节奏速写也从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他的绘画风格——他总能快速且准确地捕捉到人物强烈的情感和肢体的动态感。

“毫无企图心”是贝梅尔曼斯的创作秘方。在他的随笔《人体课程》一书中,贝梅尔曼斯坦言:“在我毫无行动的企图心时,例如在酒店里等待电梯,或是在墙上随意涂画一些简单的物件——椅子、桌子、鞋子、一张脸庞的时候,突然它就出现了,非常准确且美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赘述其究竟。”

但是,对绘画的渴望不单单是美好的、令人兴奋的,也会在某个阶段成为一种压力。在做服务生的时期,贝梅尔曼斯报名了人体素描课程。专业的课程令没有接受过正统绘画训练的贝梅尔曼斯倍感压力——因为害怕画错了,他甚至“从未画过一根线条”。但在日后的回忆中,贝梅尔曼斯认为,这次人体素描课程令他真正学会了“如何观察”,是“在山林中的一次短暂的假期”。

确实没人能预见到,这个在酒店里做服务生、偶尔不知道在开小差画些什么、来自欧洲大陆的年轻人,会成为一位为《纽约客》画了三十余幅封面、两次获得凯迪克奖的艺术家。

“想纯粹地画些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一直是贝梅尔曼斯创作的出发点,不论是绘画还是创作童书,贝梅尔曼斯都不是在画室里正襟危坐的那种艺术家。而他总能从孩子那里,学习到他偶尔会忘记的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贝梅尔曼斯的绘画陷入低谷,但当他在格拉梅西公园看见了一个正在画画的孩子,这个孩子全然出自某种纯粹的乐趣在作画,贝梅尔曼斯惊呼:

“这应该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情——它应该是一种自发性的绘画过程——而不是让我痛苦绝望。我终于找到了一直寻觅的东西。我要画一座巨大的由钢铁和花岗岩筑成的城市,以及卖花的手推车、卖香肠的小商贩,还有人类生活的其他碎片。”

贝梅尔曼斯非常热爱他的儿童读者,他觉得孩子们“拥有透彻的眼神并充满热情”,而他自己的实际年龄“大约是六岁”。作为一个绘画艺术家,他受够了在艺术展览中“自我推销”和“吻手礼”,也厌倦了画廊中“永恒的静物、畅销的漂亮肖像、田园壁炉图画和超现实主义的噩梦”。

贝梅尔曼斯与女儿芭芭拉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芭芭拉问:“你为什么没有成为伟大的画家?”贝梅尔曼斯答:“因为我太喜欢生活了,如果我不快乐,或负担沉重,以至于完全转向内心,那么我会成为一个好画家。写作也是,我最大的灵感来自银行余额。”

贝梅尔曼斯去世于1962年,生前一共出版了五本“玛德琳系列”作品,其中《玛德琳的救命狗》于1954年获得凯迪克奖金奖。系列第六本《玛德琳的圣诞节》出版于1985年,“本书以贝梅尔曼斯于1956年在《麦考尔》杂志上所发表的版本为蓝本,主要的故事线则取自1955年尼曼商场所发行的增刊《玛德琳在得克萨斯州的圣诞节》,在出版前将收录的插画放大并重新着色。”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贝梅尔曼斯的外孙约翰·贝梅尔曼斯·马西亚诺沿用“玛德琳”这一形象,出版了《玛德琳讲礼貌》等绘本作品。出版人周刊对其续作的评价简短又有力:“原著的快乐和活力不见了。”

不过这些都与贝梅尔曼斯本人无关了,这个“永远坐不住的流浪者、吉普赛人、坏孩子”早就画完了他的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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