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女作家去追花了:远方除了“诗”,还有“屎”

“菜市”女作家去追花了:远方除了“诗”,还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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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天,那位在菜市场里写书的女作家陈慧,决定跟随蜂农,亲身体验一次北上追花的旅程。

陈慧是浙江余姚一家菜市场的“名人”,十余年间,陈慧推着她摆满五颜六色杂货的手推车,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她把这些经历写成书,《在菜场,在人间》《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描画其养父、养母和邻居,以及在小镇菜市场摆摊时遇见的各种人的命运。

陈慧与她的小推车

决定北上后,陈慧暂放下她在菜市场的摊位,与蜂农一起从浙江出发,历时4个多月,跨越4省,辗转3000多公里。一路上,他们追赶着油菜花、洋槐花、荆条花开花的时节,在忙碌与艰苦中转场,与牛粪、毒虫、蛇、狂风等斗智斗勇。

这一次追花之旅,诞生了陈慧的第四本书《去有花的地方》。

在“出走”之前,陈慧说,自己实在理解不了为何一些人会选择风餐露宿的折腾。等自己经过了几千公里的颠沛,从蜂场返回后,她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何会前往异乡:

“人常常寄望远方,并非就向往别样的长久生活,只是想借助这日日相见的浮生中偷得的有限自由,衍生出非凡的勇气,重新扑腾在庸常的柴米油盐里,而已。”

陈慧的文字曾被作家谢志强评论为“南方李娟”,她“去追花”这件事,也让人想起李娟的《冬牧场》。

李娟写《冬牧场》,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夜夜睡雪地,凌晨摸黑出发,顶着寒流赶羊追马、管理驼队、拾掇小牛。

养蜂人也像迁徙的牧民。我国南北气候差异大,浙江的油菜花三四月份就会开放,内蒙古的油菜花要到七月份才开。要养蜂,便要追花。

蜂农在驻地干活

李娟当初为了找到愿意带自己去冬牧场的游牧家庭,颇费了一番功夫——和有儿子的家庭一起出去,会被传言是别人的“汉族对象”;和年轻夫妇一同出行,会影响他们的“夫妻生活”……

陈慧体弱,要让蜂农答应带着自己追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除了几乎把李娟经历过的拒绝理由复制粘贴一番外,也有养蜂人不断劝说陈慧,外出养蜂“苦死了”“日脚苦煞了”“难熬煞了”。

蜂农夫妻在打蜜

蜂农做蜂王浆,几乎寸步不能移动,需要移虫和刮浆。移虫是用专业的移虫针从子脾里把蜂王刚产下三天的卵移到王浆杯中,一上午至少移动几千个细小又脆弱的卵;刮浆也是个细致活儿,取出三天前放进蜂箱里的浆框,削掉王浆杯上凸起的蜡头,用手钻清理掉一些空王浆杯中的蜂蜡,挨个儿钳出肥白的浆虫后,才可以挖出蜂王浆。

若是打蜜,则是全身运动,摇蜜机摇得呼呼的停不下来,腰酸背疼,手臂发麻。

更可怕的是,还有遭遇野兽的风险。蜂农刘大哥劝陈慧:

“去年到吉林汪清县的红旗林场采椴树蜜,刚安顿下来两个小时就接到通知,说俄罗斯过来的老虎正在朝着蜂场赶来!”

不光有老虎,还要与狼迎面对视,招架随处可见的各种各样的蛇。有其他蜂农告诉陈慧:

……手机信号也没有,遍地是蛇,去小溪洗东西都得穿齐膝高的长筒靴。他们家请的帮工躺在床上睡觉,毒蛇居然从帐篷顶掉到帮工的肚子上了,几乎把帮工吓得魂飞魄散。

即使这样,陈慧还是坚持要去。她为此做了充足的物资准备:一顶宽两米、长三米的铁皮架子帐篷,折叠床、充电宝、简易太阳能充电器、野营灯、被子、褥子、衣服、鞋子、常备药物……

出发那日早上,陈慧带上自己的行李和小狗“小安”,骑着一辆大摩托,呼啦啦地从梁弄骑到一百多里外的慈溪,去找自己的“追花”家庭刘大哥夫妇,与他们的120只蜂箱一同北上。

追花结束后,陈慧带着小狗从慈溪骑摩托回梁弄的家

蜂场在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帐篷由两爿房架子、七根钢管和一张厚实的防水篷布组成,两头各有一扇可以打开的门,一扇长方形的小窗户——这扇小窗户也是蜂农的“瞭望孔”,夜深人静时,蜂场上要是来了野兽或小偷,蜂农不敢贸然出去,可以先打开窗户观望。

初入蜂场,陈慧遇到的最大问题是“睡不好”。夜晚的疾风将帐篷吹得刺刺啦啦响,“类似于人的脚底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活像有人走进来了。”

水泥地上的蜂场

陈慧的床靠近门缝,门缝有半指粗,凉凉的夜风顺着缝隙溜进来。她只得把被子拉得高高的,整个人缩成一只蛹,深深地埋进被窝里。

但不管埋得多深,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是如潮水般涌入耳朵: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还有划破夜空的“hao——hao——hao”的猫头鹰的尖叫声。

“荒郊野外,夜色苍茫,容身的帐篷之外暗黑无边。”在蜂场的夜晚,陈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眠像一堆撕碎了的纸片。”

更惊心动魄的,是风雨交加之夜。来强风前,要加固帐篷:两顶帐篷的后端打上地桩,前端拴两只灌满蜂蜜、总重达一千二百斤的大铁桶,帐篷右边垂吊两只水桶,左边的篷布还要绑在摩托车脚踏上。

先是闪电跃然而出,一道叠着一道,你追我赶,灵蛇般地交错舞动。没有预兆,没有过渡,风瞬间排山倒海地来了……电闪、雷鸣、暴雨、狂风,四管齐下。帐篷在风雨中颤抖得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篷布猛然后退,又猛然前进,打在门架子上,力道惊人。有好多次,门架子痛苦地呻吟着,似乎下一秒,它就会四分五裂。

驻扎在不同的蜂场,有不同的考验。在辽西北票的常河营,旁边不光有重量级牛粪包,还有当地人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踏足的老坟堆。在大坟圈,陈慧被提醒“晚上睡觉前一定要抖抖被褥”——因为这里全是树木野草,可能会有蛇钻进帐篷,爬进被窝。若不检查检查再睡觉,极有可能与蛇同眠。

陈慧曾经过的蜂场之一

还有那形形色色、无处不在的虫子。山蚂蚁、牛氓、蜈蚣、蜱虫,有一种尾部长着尖刺,极具侵略性的虫子,在篷布上、灶台上、杯子里……一群一群,浩浩荡荡,一旦降落在人身上,就会毫不犹豫咬一口。

还有一种背部呈淡绿色的小虫子,一到下午,就铺天盖地往帐篷里扑。陈慧和刘大哥夫妇说话,只能打手势,因为“一开声,一支激进的绿虫‘小分队’立马闯进了嘴里”。

从蜂场返回后,陈慧重新回到原来的菜市场摆摊。“普通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苟且”,上午是在余姚市梁弄镇菜场流动摆摊的小贩,下午在家读书写作,过好自己的生活。

“生活还在原地。”陈慧一直强调本质生活的重要性。在她看来,“远行”并不需要被歌颂勇敢,反而是在原地好好生活、扛起家庭责任,才是真正的勇敢。“我做事一定会兼顾到我的生活,即使已经成名,但我所有的人生经历都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更大了。”

山东徂徕山,拆了一半帐篷的驻地

追花听起来浪漫,实则路途艰难。“不要美化‘诗与远方’,你看我去的远方,除了‘诗’,还有‘屎’——我们就住在牛粪堆旁边!”

与看似风花雪月的写作不同,陈慧的前半生其实颇为坎坷:三岁被送养,十四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做过裁缝,开过日杂店,二十七岁远嫁浙江,四十岁离异。后因生活所迫,开始了在菜市场摆摊的生活。

她拒绝许多媒体为她贴上的励志、勇敢的标签,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孤独和渴望温暖的人。在她的心里,无论是在菜市场摆摊,还是这次北上,不过是生活在帮她做出选择。“我远嫁浙江,又经历了离异,在这里待得实在太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心上,眉头永远不能舒展。”

如今儿子在寄宿学校读高中,她每日一个人默默生活,“一定要出去走走”的想法,便成为了陈慧生活的突破口,“越来越迫切,迫切到如果不能如愿出行,简直坐立难安的地步。”

转场到山东徂徕山山脚下的早晨

陈慧说,若只是短暂的旅游,“形影相吊,像孤魂野鬼一样”,只会让陈慧感到更加孤独;而“养蜂”,让她感到是一种“踏踏实实的生活”,和刘大哥夫妇一同出行,让她感到自己有个依靠:“散步的时候,不管我牵着我的狗走出去几里路,当我回头看到我们的帐篷,我就会明白,在几千里之外我不是一个人,不需要害怕,我心里是踏实的。”

她做了一个有趣的比喻:生活是菜,文学一类的活动是味精,菜上加点味精会更好吃,但不能全是味精做一锅“味精汤”。

陈慧说,如果有机会,她会再一次“远行”:“就像一个在海底潜水的人,浮到水面换了一口气后,又潜下去了。外人看着没有什么变化,但只有潜水的人知道,他的肺里换了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人会更舒服一点。”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任宏伟 编辑 李洁 图据受访者及果麦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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