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蟑螂可爱化?我们与它的战争,或许会永远持续

禁止蟑螂可爱化?我们与它的战争,或许会永远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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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禁止蟑螂可爱化”——一个有趣又有些无厘头的梗冲上了微博热搜。它针对的是将蟑螂做成可爱的插画、表情包等行为,网友们纷纷指责这是在给蟑螂“洗白”。在这个似乎万物都能可爱化的当下,唯独蟑螂被禁止可爱化,可见我们对它的怨之深,恨之切。

对于饱受蟑螂之苦或是对其既厌恶又恐惧的网友来说,蟑螂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昆虫之一。在此条热搜的评论中,许多生活在南方的网友表达了南方蟑螂体型之大、振翅高飞之能力以及其无处不在的特性,并且作为一种生存能力超强的昆虫,蟑螂曾一度挤掉臭虫的名额而跻身鼎鼎有名的“四害”行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除四害”运动中,在臭虫顶替了麻雀不久后,其他三害——苍蝇、蚊子和老鼠——虽然依旧侵扰着当下人们的生活,但其危害却早已经不复当年。

唯有新进的蟑螂,随着它逐渐成为现代年轻人生活中不断出现的威胁,而彻底成为当代首害,因此当一部分网友企图让蟑螂可爱化时,必然引起网友们的不满和抵制。

今天的文章,我们从这个小小的昆虫说起,看一看它背后所折射的人类关于清洁与污染的隐喻。

清洁与污染的隐喻

众多资料显示,蟑螂有小毒,可以入药,对某些症状有一定的疗效,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对于人类而言有益的地方。但对于蟑螂自己而言,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则与地球上其他许多动物或昆虫一样,或许有着比人类更加古老的生存历史,并且由于其对于核辐射量的超强忍受能力,也就表示如果某天地球毁灭于核武器,当人类与动植物都灭绝后,蟑螂却依旧会安然无恙地存活下去……

对于蟑螂这个族类而言,这是幸运,但对于饱受其害的人类来说,却只会是不幸。因为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今日,不仅中国把蟑螂列入“四害”而欲除之而后快,像美国在处理蟑螂危害上也投入了大量资金和人力,但最终效果似乎都微乎其微;在温热潮湿的南方房子里,蟑螂依旧在各种或阴暗或肮脏的地方出没,很多时候大大咧咧地在地板上溜达,转眼间又消失不见,让人厌恶的同时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依赖于各种夸夸其谈的蟑螂药。

这似乎就是一场无尽的战争,发生在人类与蟑螂之间,但具体到每个个人时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一问题时的捉襟见肘。一方面因为蟑螂往往神出鬼没,且能够穿行在各种缝隙和犄角处,而导致我们很难搞定;另一方面则是蟑螂强盛的繁衍能力,使得彻底清除它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最终我们就只能如西西弗斯般,不断地买药、用拖鞋底打蟑螂,然后厌恶地把拖鞋和蟑螂尸体一同丢进垃圾桶,但第二天就会发现有新客不请自来……

我们再次重复,却似乎无法获得如西西弗斯般的史诗精神,有的只是不厌其烦与郁闷。这就是有关人与蟑螂之战的真相,也是网友们拒绝将其可爱化的原因,对于那些需要不断地消灭蟑螂的网友而言,蟑螂不仅是日常健康生活中的巨大威胁,也是某种关于污秽的隐喻,而由此产生的焦虑与恐惧几乎贯穿了人类的所有生活与文明。

在玛丽·道格拉斯著名的《洁净与危险:对污染和禁忌观念的分析》中,她研究发现在不同文明中都存在着对于洁净和污染的观念,且对于两者之间界线的划分不仅涉及各个文明自身的传统——如宇宙观、自然观和社会秩序,而且也具有强烈的隐喻性。道格拉斯认为,洁净与污染的分类是一个更大的分类系统中的一部分,尤其涉及象征秩序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决定了不同文明对于污染的禁忌。无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除四害”,还是当下网友们对蟑螂的深恶痛绝,其所涉及的不仅仅只是基本的健康和卫生问题,而且还关乎我们对于蟑螂之象征系统的焦虑。就如上面所说,蟑螂穿行在各种裂隙之间,且往往都是藏污纳垢之地,是主要的污染源,因此蟑螂的出现便暗示着原本洁净的、整全的房间之秩序的崩解,即原本应该被排斥在界线之外的污染——即危险——突破栅栏进入秩序界,从而引起人们的不安与恐慌。

齐泽克在《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中也曾讨论过人们对抽水马桶的焦虑,抽水马桶的主要功能便是冲走人们的排泄物。对于生活在地平线之上的我们而言,地下各种错综复杂的排水管道既意味着它能够安全地转移和清理污秽,以防止其出现在人们的目光之中,同时却也是焦虑所在,因为一旦抽水马桶不能正常工作,并把原本应该冲走的粪便重现在人们的眼中,那么日常生活与个体的心理秩序都会随之受到影响。区分洁净与污染的目的是为了建立干净和稳定的秩序,因此各个文明都设定了关于污染的禁忌以及清理的仪式。除此之外,污染也往往会被看作是某种危险,因此如何清除污染,重整秩序,也就成了人们不断对抗“四害”、灰尘和裂缝的主要目的,而对于蟑螂的厌恶与清理,实则也可以在这更大的关于污染的禁忌文化中来看,闷热多雨且潮湿的南方在某个程度上也意味着食物腐坏的速度会更快,以及蟑螂在这一适宜环境下的大肆繁衍与入侵。

打不死的“小强”?

我们也会在关于“禁止蟑螂可爱化”的热搜评论中看到一些地域上的差异,即对于北方网友而言,蟑螂可能只是诸多恼人的害虫一种,但对生活在南方——尤其像广东、湖南和香港——的网友来说,蟑螂则可能是最常见且最容易引起心理不适的害虫。但不可否认的是,蟑螂在今日之所以能有如此名声,在很大程度上也确实与南方有关,尤其当它以另一个名字而红遍大江南北时,作为“小强”的蟑螂实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可爱化”了,或者说在它一众令人厌恶的特征之外,产生出了一些新的、甚至没那么贬义的形象,即周星驰在其1993年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把不小心踩死的蟑螂称作“小强”,从而使得“四害”之首的蟑螂在其中被赋予了一种既戏谑又不得不令人佩服的能力,即“强”!

伴随着《唐伯虎点秋香》电影的火爆,“小强”这一称谓在港粤地区迅速流行,随后也逐渐成为蟑螂的代名词。在“小强”这个灵机一动的称谓中,确实完美地体现了蟑螂的许多特征,如繁衍能力、生活能力之强韧以及其活动和扩散能力的强势,由此使得“打不死的小强”这一描述中似乎带着三分揶揄,七分认真,并且随着它的传播而逐渐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一定的褒义。尤其当我们再结合周星驰与其他许多讲述小人物故事的香港电影时就会发现,“打不死的小强”所指的恰恰是那些生活在脏乱差出租屋里的底层人,他们身上有着坚忍不拔的精神。

或许也正因此,我们才会在许多此类香港电影中不断地看到出租屋里到处爬行的蟑螂,或是在1988年高志森的电影《鸡同鸭讲》中,当客人汤里吃出蟑螂要报卫生警察时,老板说只是红枣并直接捏起碗里的蟑螂吃了……香港此类电影大都十分擅长利用蟑螂,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表现主人公生活环境之差,但另一方面我们或许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某种隐喻,即打不死的蟑螂虽然令人厌恶,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是一种顽强的精神。

恰恰在这里,我们遭遇了关于蟑螂的第二个隐喻,即处于社会或是秩序底层与边缘的人,对于那些伟光正的人而言,他们或许与蟑螂无异。这一点在周星驰的许多电影中都表现得十分鲜明,出身底层或边缘的人如小强般打不死锤不烂,带着满身的味道和引人生疑的卫生问题出现在整洁、干净且光亮的城市空间中。周星驰的电影赞美这一精神,认为它不仅具有韧性,而且生机勃勃,如《少林足球》中的阿星,《喜剧之王》里虽然不断跑龙套但依旧努力学习表演艺术的尹天仇。而这也是“打不死的小强”在其后能够流行的原因,它既有自嘲,因为对自身处境的了然,但也有自信,即企图通过不断的努力来改善或超越自身的处境。在这里,蟑螂变成了“小强”,成为在困难环境中不断抗争的人们对于自我的隐喻,甚至鼓励。

人类为蟑螂创造了文化史

在许多社会文化中,底层、边缘或穷人也往往会被比作害虫而对其进行污名、排斥甚至迫害。纳粹曾把犹太人比作人类花园中的杂草与害虫,香港电影里时常会出现“像捏死一只蟑螂一样捏死你”的台词,而在奉俊昊的电影《寄生虫》中,底层人不仅在其生活空间中处于底层,而且就连他们身上的味道也具有了阶级色彩。“害虫论”与阶级话语合流,使得关于害虫与污染的象征隐喻与社会秩序勾连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套封闭的、为了权贵服务的排斥性话语。如“寄生虫”便利用了昆虫的特征及其隐喻来塑造底层人的形象,由此不仅遮蔽了社会分配不公的结构性问题,而且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渲染下,大肆鼓励个体努力与阶级跨越的神话,从而使得后者不仅在显现的秩序中被表现为懒惰的、有害于社会的寄生虫,而且也成为威胁光鲜亮丽的权贵秩序的危险,因此也就是可被如清理害虫般随意清理的。

“害虫论”不仅剥夺了个体的尊严与人之权利,而且还抹除了对其迫害时可能造成的法律与伦理责任。在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中,他便发现,恰恰是通过一系列“害虫有害论”的话语建构与意识形态宣传,犹太人的污染/危险形象被塑造,而纳粹自己则扮演着积极的清理者形象,最终导致杀害犹太人就像是割掉花园中的杂草或是拍死厨房的蟑螂一样轻而易举,完全不会受到任何道德与法律上的问责和惩罚。

从蟑螂到“打不死的小强”再到当下众多网友反对“蟑螂可爱化”,自始至终,都是人类以自身的立场和观念来不断地改写着关于蟑螂的隐喻与象征,或许不仅仅是蟑螂,而是所有可能对人类造成危险或是潜藏威胁的生物,都必然遭到人类的警惕。

对抗蟑螂是许多生活在南方的网友们真实的日常生活,这就好似家务劳动般,不断地打扫和清洗,但灰尘依旧,而这似乎注定只是一件不断重复的、难以产生超越性意义的无奈劳动。蟑螂和灰尘,都侵蚀着整洁和干净的房屋,跨越安全的界限,冒犯人们日常稳定的生活与心理秩序。这是真实的斗争,我们知道敌人是谁,也知道敌人如何狡诈与烦人,所以大家拒绝对敌人的可爱化,从而能够顺理成章地对其采取各种清除措施。

与此同时,“打不死的小强”却让我们通过周星驰的眼睛,发现了被称作“小强”的蟑螂的另一种隐喻,它一方面与小人物的生活息息相关,另一方面则以其打不死的精神不断地努力而希望能够超越自身艰难的处境,追求更好的、有尊严的生活。在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与《少林足球》中,正是“打不死的小强”精神,让他们能够坚持下去,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意义。但无论蟑螂如何改名,“小强”依旧是害虫,尤其当它被编织进一套社会与阶级话语中,底层与边缘人的形象由此遭到进一步的污名,且往往极具迫害性。现在,他们成为如害虫一般的“病毒携带者”,成为不断威胁着安全界限的污染和危险,成为人们企图冲走、隐藏于地下的贱斥物。

蟑螂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人类世界所引起的不安、厌恶与焦虑,但人类却为其创造了一部文化史。这与其说是关于蟑螂或“小强”的,倒不如说始终都是人类自身欲望、恐惧和意志的投射。而就像对抗蟑螂的战争,我们与自身的斗争也将会永远持续下去。当然,两者都会随着人类的消亡而结束,但蟑螂或许依旧会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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