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 敲开那个独居老人的门

红星深度| 敲开那个独居老人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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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笑,和所有被簇拥在全家福中央的老人一样。一身蓝色中山装扣得紧紧的,乐呵呵地看向镜头。左右围着三位小辈,满脸喜气。

他叫肖德全,是名孤寡老人。他身边是三位志愿者,十余年来悉心照料了肖老的晚年。当肖老获得了一个免费照相的机会时,第一时间拨通电话说:“我没有亲人,你们和我拍个全家福吧。”

这些志愿者来自成都市爱有戏社区发展中心的公益项目“一个观众的剧场”,13年来为高龄独居空巢老人上门表演节目,把客厅、床边当成舞台,为老人定制文艺演出。

红星新闻记者跟随志愿者去探望了几位老人。当志愿者们爬上一幢幢狭长的居民楼,敲开一扇扇少被叩响的门,得以一窥那个紧锁在门后的世界。

作为联通门内外的窗口,他们并不满足于创造一时的欢笑,而是极尽所能带去微小的滋养,帮老人有尊严地度过晚年。

“一个观众的剧场”

走进空巢老人的家,就算聊聊天也好

牛香芝家住六三零大院的4楼,周边很方便,走几分钟就到菜市场和地铁站。

“痛,痛得不想下楼。”73岁的她患有类风湿、腰椎间盘突出等病症,“屋子里都是药”。坐在沙发上须再加一个海绵垫,如果姿势不对,就疼得心慌。

志愿者来探望牛香芝,她兴致很高,握手感谢大家。天气很热,她的手却又僵又凉。

一公里外的文韵苑,宋华根老人住在六楼。69岁的他患有小儿麻痹症,两腿抻不直。他扶着楼梯慢慢下楼,蹬三轮车去买菜,一次性买一大袋豌豆冻在冰箱里慢慢吃。

墙上最显眼的是一个玻璃框,嵌着儿子一家三口的照片。如果宋华根没有生病,他们逢年过节才有时间回来看看。

牛香芝、宋华根住的永丰路一带,分布着不少老旧工厂生活区、农转非小区,里面住着成百上千这样的独居老人。

志愿者为牛香芝老人展示太极拳

成都市爱有戏社区发展中心成立于2011年,当时,社工在一次调研中发现,城市最繁华地段背后的隐性问题最棘手:城市更新造成新旧院落差别悬殊,空间隔离带来了社会隔离。老旧院落成了城市洼地,原有熟人关系瓦解,中青年对公共事务态度冷漠,缺少互助意识。

为了帮助社区的困难群体,爱有戏最初的措施是发起捐赠,但随即意识到老旧院落的社会问题是系统性的,个案帮扶不能解决结构性问题。社会基础缺失,人和人之间不相识,互助平台难以长久。

于是,爱有戏将工作策略转向创造社会连接,通过组织居民共同参与扶危济困,把“生人社会”变回“熟人社会”。

经过摸索,爱有戏建立起“一个观众的剧场”,动员志愿者走进空巢老人的家,以文艺表演和聊天陪伴的形式,推动关怀老人和邻里互助。

志愿者主力是大妈们,有才艺,有干劲,由社工带领着她们到老人家中表演。跟老人打了招呼,说是下午四点来,有老人两点钟就开始等。“从没碰到过不在家的情况。”一位志愿者说。

有的老人不喜表演,摆摆手请志愿者坐在沙发上,“就聊聊天嘛。”

志愿者一次次去,他们渐渐把心里话讲出来,屋里什么情况,老伴哪年走的,娃娃又咋样,越说越亲近。

志愿者为老人送去嵌有放大镜的指甲刀

行动,像家人一样

“虽然观众只有一个人,但绝不能马马虎虎”

今年72岁的杨晓清,是“一个观众的剧场”最早的志愿者,从2011年一直做到现在。

十几年前,爱好文艺的杨晓清刚退休,去参与社区敬老院的义演,面对挤得满满的老人,她才意识到,“他们没那么多机会接触文艺。”

她偶然认识了爱有戏的创始人刘飞,后者向她提议,“很多出不来的老人,一天到黑在屋头蜷起。你要不要上门为他们表演?”

社区向杨晓清推荐了一位老大爷,叫肖青云,认为他比较需要服务。第一次上门,肖青云把志愿者往外赶,“你们是来作秀的!”他不相信陌生人会来帮助他。

杨晓清一次又一次去,嘘寒问暖,了解到了情况——肖青云和60多岁、有重度智力障碍的女儿一起住,怕女儿受气,他在妻子早年去世后没有再婚。

女儿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肖青云成天忧心忡忡,“我要是先死了,她怎么办?”

肖青云快90岁了,每天锻炼身体,盼着自己活得比女儿长。

房子里两架床,大床挨小床,女儿肖大姐垂着头坐在小床上。杨晓清表演节目,肖大姐毫无反应。肖青云说:“她就是这样的。”

杨晓清坐在床边拉上肖大姐的手,一字一句教唱《小燕子穿花衣》,肖大姐起初不理会,后来口齿不清地跟着吐字。花了几十分钟,终于有了调子。后来,又教她《世上只有爸爸好》,她扭捏起来,脸上少有地露出笑容。这以后,每周去肖家,肖大姐都有显著的变化。

2012年,杨晓清和肖家父女的故事登上了央视公益节目《梦想合唱团》,节目组邀请杨晓清和肖青云前往北京录节目,还带他们看了天安门、吃了烤鸭。

从北京回来后,杨晓清又去肖家。肖青云高兴地说:“我女儿的变化越来越大,会抹桌子、洗碗、扫地了。”

肖大姐心情也好,于是杨晓清把她拉到一边,说:“我教你喊爸爸。”肖大姐有些不好意思,在杨晓清的反复启发下,断断续续跟着说出了,“爸爸…我…爱…你”。肖青云愣住了,颤抖着声音说:“女儿,爸爸也爱你!”

2019年,肖青云带着欣慰离开了。他说,“我的女儿一定会有人管的,我可以展翅高飞了。”

年近80岁的肖德全是名残疾人,一生没有结婚。每次杨晓清他们来,是他生活里的一件大事。一场表演有十多个节目,包含唱歌、舞蹈、川剧、黄梅戏、快板……持续一个多小时,肖德全可以“点歌”。

“虽然观众只有一个人,但绝不能马马虎虎。”客厅很小,杨晓清和搭档跳舞的时候手脚常碰在一起,但看到肖德全一边拍手,一边笑着,比什么都有动力。

表演完,杨晓清她们帮还会肖德全洗铺盖、晾衣服,下次上门再收回来。

做上门服务十多年,杨晓清很少遇到被拒的情况。独居久了,熟人也没了,需要一个“示弱”的空间,往往愿意把看望自己的人当作很重要的人。

几年前,当成都一家报纸刊出免费为市民拍全家福的消息,肖德全兴致勃勃地给杨晓清她们打电话:“我没有亲人,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想请你们和我一起拍个全家福。”每个人换上最工整的衣服,在肖家客厅留下了新年纪念。

上门的记者很用心,大合影之外,还给肖德全附赠了一张单人肖像。

照片拿回来过了塑,成了肖德全去世后留给志愿者的念想。照片里,他笑着露出六颗牙齿,长寿眉弯弯的,两手竖起大拇指比了个“赞”,像个老顽童。

解决“爱”的问题

成都的固定志愿者已发展到2000多人

许多志愿者时间富余,经济条件尚且充裕,而72岁的苟永丽是一名“非典型志愿者”。她很忙——给人家做上门保洁,闲暇时收废品挣点零花。

在一次文艺表演中,苟永丽认识了杨晓清。杨晓清觉得这个有点怯生生的大姐,心中流淌着一种很善良的东西。当时便提出,“我带你去给孤寡老人表演节目吧”,苟永丽说“可以”。“但这个是没有待遇的。”苟永丽又说“可以”。

苟永丽从没做过志愿活动,只是朴素地觉得去照顾老人是“尽义务”。“我第一次很紧张,但老人很欢迎我,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老人说, ‘希望你经常来,好有欢乐哦。’ ”

因为自家屋小,苟永丽晚上收工后,要去马路边的空地排练。没有演出服,做清洁的主人家有时送她旧衣服,她洗干净、缝补改造,做成了蓝花背心,红褂子,演《沙家浜》《回娘家》等。“老人都爱看有演出服的”。

每次上门,苟永丽手里要提点什么。杨晓清劝她,“你还是困难,我买了算我们一起的。”

苟永丽说:“我困难就买你的一半,你买40块的,我就买20块的。”苟永丽爱给老人买散称蛋糕,软和、好消化。

十多年来,苟永丽和杨晓清这样的第一批志愿者老了,更多人被吸引过来。

一些年轻志愿者第一次跟她们上门,犹犹豫豫。后来跟朋友讲起来,“嗨呀,屋子里的那个味道,简直不敢进去……”

杨晓清告诉他们,因为老人的腰弯不下去,厕所就刷不干净。下一次上门,这些年轻人就主动帮着刷马桶、拖地、抹灶台。

除了打扫卫生,服务范围不断拓展,有医学背景的志愿者帮老人量血压、测心率,有本小区居民跑腿代买物品,还有许多大学生、中小学生,陪伴老人下棋、朗诵古诗等。

志愿者为老人宋华根测量血压

目前,“一个观众的剧场”在成都的固定志愿者已发展到2000多人。除了奉献“时间”,居民还可以捐出闲置物品在社区义集售卖,换成现金后购买物资捐入爱心仓库,再送到独居老人家中。按摩锤、无糖饼干、自带放大镜的指甲钳,都是老人的“心头好”。

作为一种公益创新探索,“一个观众的剧场”被推广至全国各地,目前已走进107个城市、2000多个社区为上万名老人提供服务。

爱有戏创始人刘飞说,“贫”有政府的政策帮扶,“困”却不易解决。老人需要的不是简单的陪伴,本质上是希望有人真的爱他。类似“一个观众的剧场”,解决的是“爱”的问题,让邻里之间的爱不再是奢侈品,用社区内部的资源解决社区内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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