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得主乔叶:经典阅读能带来深度思考力 值得时间安排的优先级

茅奖得主乔叶:经典阅读能带来深度思考力 值得时间安排的优先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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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迅的《故乡》、孙犁《荷花淀》再到柳青《创业史》、周立波《山乡巨变》、路遥《平凡的世界》……乡土题材小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脉络。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当下乡土社会也呈现新的面貌,也考验着当下写乡土题材的作家实力。

乔叶在绵阳书城分享现场

2022年底,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出版。在这部小说里,乔叶以从城市回到家乡,身心都得到疗愈的主人公“地青萍”视角,讲述了发生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正在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故事。为了写好这个小说,她做了七八年的乡村调查工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到处去“跑村”和“泡村”。《宝水》的筹备和写作之旅,让乔叶更深认识到了当下乡村生活的复杂和丰富性。一方面,当下乡土社会存在一些令人忧思问题。另外一方面,乡土社会也涌动着不容忽视的生机和活力。《宝水》用一种散文化的美学风格,将她所感悟到这一切艺术化表现出来。

70后回望故土之作

被茅奖点评“为乡土书写打开了新的空间”

与此同时,青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经验,也在这次写作中,悄然复活。20岁之前的乔叶,有相当一部分生活经历都是在豫北乡村。之后因为工作调动,她从乡村来到县城、又到省城,再到如今的京城。地理上逐渐远离乡村,反而在情感上给她更多动力,以文学的方式不断回望乡村。表面上,她“失去”了故乡,但却在另外的意义上,她用文字又将失去的故乡重新“建造”了出来。

《宝水》

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乔叶的《宝水》榜上有名。在同时获奖的五人之中,乔叶是唯一的“70后”,也是唯一一位女性作家。茅奖评委们给乔叶的《宝水》授奖辞中说,这个小说用“移步换景的风俗风情与豆棚瓜架的倾心絮语,涵容着传统中国深厚绵延的伦常智慧和新时代方生方长、朝气蓬勃的新观念、新情感、新经验……为乡土书写打开了新的空间。”这样的评价让乔叶非常欣喜,“写作的时候我的确有一个自觉意识,我觉得我努力写的这个乡土的小说,得有我作为一个70后对当下乡土社会的切实体验、观察、思考。”

2024年7月13日下午,作家乔叶从北京来到绵阳,与四川作家卢一萍做了一场文学对谈。14日下午,乔叶又在位于成都成华区的文轩BOOKS书店,与四川另外两位作家罗伟章、骆平展开第二场对谈。两场对谈的内容,都是围绕乔叶获茅奖的作品《宝水》展开。在这两场对谈之间,记者在乔叶入住的酒店专访到她。

骆平、乔叶、罗伟章在文轩BOOKS书店对谈

在绵阳书城,有一个女读者向乔叶请教如何写作,如何整合自己的生活经验。乔叶跟她强调了一点,就是确认自己的内心对写作和表达是不是真的有“热情”。她眼神坚定,真诚。乔叶自己就曾充满了这样的热情。这种热情被她的奶奶见证过。三十多年前,从中师毕业到乡村小学教书的乔叶,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工作之余,感到心灵孤独的乔叶“狂热”爱上写作。奶奶经常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看着她爬格子。有一次,奶奶问,“妞,你整天写呀写的,这能当饭吃?”乔叶说自己一直记得奶奶担忧的口气和神情。“当时我没有回答她。可能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时我确实没想到通过写作改变命运或者怎样,就是单纯想写,想要表达。”

靠着这个热情,乔叶一路走到现在,成为一名卓有成绩的实力作家。奶奶已去世多年。她如今想回答奶奶的那个问题:“确实能当饭吃。在文学、生活和读者的厚爱中,这饭把我养得很好。而且,这个饭,不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还是精神意义的。”

乔叶作品《无数梅花落野桥》

生活中的乔叶,是一个有童心的人。这次来四川,她专门挑了一个“带熊猫图案的裙子”,对记者送她的熊猫玩偶爱不释手,热情地抱着合影,“跟我的衣服特别搭!”谈起喜欢的明星,她兴致盎然,“特别喜欢孙颖莎!球技高超,性格可爱。现在我的手机知道我喜欢孙颖莎,经常给我推送她的消息。”

文学的神奇:

将易伤人的高敏感力转化为生命的营养

记者:很多读者是从《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上看到你的散文开始认识你的,那些文笔清新,散发哲理性的散文令人印象深刻。之后你又开始写小说,拿到了茅盾文学奖。从因孤独爱上写作的乡村小学教师到如今茅盾文学奖得主,从深受喜欢的散文到写出有乡土文学新气象的小说,你的文学之路总体来说是比较顺利的。你觉得自己一路走来能果实累累的关键因素有哪些?

乔叶:我觉得主要是内、外两种力量。首先我的确比较努力,对写作有执着的热爱。另外就是,我确实很幸运,一路走来,得到很多正向的鼓励。比如说,我当年写的散文,被《中国青年报》很顺利地刊载,得到非常积极的反馈。常常让我感到神奇的是,我30年前写的散文,到现在还有人在转载。其实我当时的写作还很稚嫩,我自己都不太好意思看了。后来开始学习写中短篇小说,我又得到了很多文学编辑老师的指导,很顺利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然后又得一些文学奖的奖励。这种种积极的反馈,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外面的光和我内心的光,合照在一起,就成了很大的能量。

记者:很多作家的成年经历中,往往都会有一个爱讲故事的长辈角色,在文学上给其一定程度上的启蒙。对你来说,有没有那样一个启蒙角色存在?如果有,是哪位?

乔叶:应该是我的奶奶。她是我亲人当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在我的很多作品中,都能看到我奶奶的影子。她是我笔下很多“奶奶”的原型人物。她没有上过学,只参加过扫盲班认得几个大字。但她懂很多朴素而深刻的日常生活道理,有一种强大的民间智慧。她提供给我的是一种很重要的“生命的教育”。后来我去了外面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长了很多见识。但我奶奶给我的“生命的教育”,还不断在我内心发酵,成为写作的重要来源,成为文学的“营养体”。奶奶对我“生命的教育”其实就间接转化成对我“文学的教育”。

遇到喜欢的好作品

千万别放过敲骨吸髓式阅读

乔叶

记者:文学写作固然需要天赋,但具体的技艺学习也必不可少。在你学习写作的早期,有哪些作家或哪些作品,对你的影响比较大一些?

乔叶:我的第一学历不高。初中毕业之后我考上中师。所以我一直感到在高等教育的系统知识方面我比较欠缺。所以这么多年我也有意通过各种方式给自己补课。我最早开始对文学表达有感觉,应该是中华古典诗词。哪怕路上看到个好的对联,都觉得很美。我也读了很多小说。比如读到《简·爱》,读到彻夜未眠,又反复读,感觉自己的心境跟女主角的心境高度契合。我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专门分析小说里的一段人物对话是如何精彩,如何推动情节等等。这个文章投稿给当时一个叫《演讲与口才》的杂志,还被选用了,这是我写的第一篇文学评论性质的文章。此外我看《红楼梦》的时候,也写过阅读笔记。

记者:这相当于你在阅读的同时,也在学习文学写作啊。

乔叶:对。我的确是很爱学习。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都刻意在阅读和写作中学习。以我的经验来说,向一个作家学习、训练文学写作技巧的最好方法,就是到作品中学习。作家一定是将其生命最精华的东西,最有光彩的东西放在了作品中。如果你想向作家学习,就去精读这个作家的作品。读者大概分两大类。一类是读完作品,欣赏一番、感慨一番就放下了。另外一类就是,钻进去看看内部结构,进行敲骨吸髓式阅读。第二类是像我们这种职业写作或者专业写作的人,要做的事情。一个好的专业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一定得是一个好的专业读者。阅读和写作的深度,一定要特别匹配。有时候我在跟青年作家分享写作经验的时候就会说,遇到你喜欢的小说,感觉自己的心神胃口与之特别契合,那你一定不能够放过它,不要“饶”了它,一定要反复读。就像我们炖大骨头汤一样,一定要充分炖,它的营养才会出来。

记者:你曾说,人的感受力像筛子,筛子眼儿细密的话,留住的东西就会多,你可能就属于筛子眼儿比较细的那种。这也给你的写作带来细腻真实的细节。不过,现在也有一种常见的说法是,心思细腻、高敏感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容易感到受伤。你是如何将生活的敏感转化成文学的敏感,而不是让其成为一种伤害自我的东西?

乔叶:我觉得这就是文学的神奇之处吧。当我把这种对生活的细腻、敏感的感受力,放到作品里,敏感带来的负面东西,能够很好地消化掉。比如说,生活中,因为一些人或者事情感到自己被伤害,不舒服。当我把这种心理感受放到小说世界里,我突然发现我能理解对方了。因为在写小说的时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要在我心里过一遍。当我过一遍的时候,我就必须要深度理解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否则也写不好。那么,一旦有了对他人的深入理解,就会生出宽容心、慈悲心、同理心,就不再计较了。那么负面的东西就会消散掉了。自己人生的宽度和厚度,也都得到有效的增强。理解了他人,也拓宽了自己。

记者:在文学圈存在一个“中原作家群”的概念。经常听到一个评论说,“中原作家群”有一个共通的特点是,语言特别幽默。我曾经采访刘震云先生,他分析说,这种幽默感不是耍嘴皮子,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和智慧,往往是深处困境中的人化解苦难的一个方法。你作为河南籍的作家,你如何看这种幽默感?

乔叶:我很认同刘震云老师对幽默的解释。我也觉得,高级的幽默,骨子里是很严肃的,它很像生活很沉重的那部分开出的花。当一个人遇到困难似乎走不过去了,怎么办?总要消化它,以更好的姿态往前走。对吧。那么幽默就是挺好的一个方法。

记者:你写的《宝水》里涉及当下农村出现的一些新现象。比如乡建专家到村子里,一些农民自己拍视频发自媒体等等。这让我想到,现在不少年轻人回到乡下拍段视频或者纪录片,发在网络平台上,总能引发很多人共鸣,觉得自己被治愈。芒果台的“种地吧”综艺也很火。这或许也是现代人的田园情结,也可能是大家都在城市里感到疲惫,想要与大自然亲近。

乔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是20世纪40年代的社会学经典著作。其实现在我们依然还是会提到“乡土中国”这个说法。哪怕现在的社会科技很发达、现代感很强,但仍未摆脱“乡土中国”的影子。我甚至认为,在很多人心里,其实都有一个“城乡结合部”——且不要说从农村到城市的人,即便是城里出生长大的人,到了乡下,青山绿水,广阔田野,也会觉得舒服。田园生活所意味的这种审美,心理上的这种松弛感,吸引力是很大的。此外,我还发现,“耕读传家”这种传统的中国文化理念非常有意思。或许你会觉得它是一个农业社会时代产物,其实它在现代都市生活中也不过时,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践行。现在的“耕”,是更广义的,可能是种地也可以是在办公楼里上班。“读”就是意味着一种精神生活。你在城市里下班之后,你也需要精神生活。这也是知和行的关系。“耕”主要是实践,是“行”的部分,“读”更多就是求“知”。

记者:以前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沉浸式看完一个电影或者一部小说,但是现在我们大部分情况是看一些cut片段,三倍速看完一集,刷刷评论。那么在这种耐心缺失的状况下,文学很难发挥它的价值、疗愈功能。你如何看待这种状况?

乔叶:我想了一下,这还真只能靠自我教育,训练自己有足够的自制力了。别人帮不到什么忙。如果一个人浮躁到确实连一个长的东西都没有耐心看了,那么这个时候需要做的就是,改变、自救。切实优化自己的时间管理,拿出相当一部分的时间份额来帮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经常会看到一个说法是,很多人普遍缺乏深入思考的能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面临一些人和事,缺乏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判断的能力。那么这种深入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从哪里来,我觉得一个很有效的途径就是,深入、完整阅读一些经典作品,不能只看只言片语的金句。金句好比是一张张锋利的刀片,但没有刀柄刀背,不好用。这个刀片往西使,那个刀片往东飞,有时候还互相矛盾。你喜欢某个金句,其实它只是短暂安慰了你某刻的一个心境而已。如果你想锻炼整体的统观判断力和深入思考力,就可能需要你拿出一定的时间管理优先级,足够的耐心,去读更复杂的更完整的作品。这样你才能够真正汲取到营养,营养才会灌注到你的生命当中。

文学已如满天星

闪烁在多个领域

记者:关于AI与文学写作的关系,你是怎么思考的?

乔叶:AI首先的确是科技的进步,它的确能平替一些写作。比如一些实用性的应用型的写作。但文学是创作,有人生命的创造性。这应该是它不具备的。具体的科技细节,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我就分享一下我自己的一个小体验。在我的手机端,能看到一些AI配音的作品,我经常听着听着就乐了。AI字正腔圆,做得很好,但是有时候一个句子的语气停顿,一个词的轻声读法,能让它露出破绽儿,显出非人的机械性。当听到这样的地方,我一下子就会对它的认同感就减弱了。所以,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感觉到,AI对文学写作或者对我个人的写作会造成很大的冲击。我举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例子:如果大家普遍更喜欢、认可吃手工的面条、包子、饺子,而不是机器流水线生产的,那么人类的写作哪怕不像AI那么丝滑流畅,也会因为带着具体的个人情感温度和生命体验而不可替代。

记者:现在是一个信息媒介多元的时代。作为文字形式的文学,尤其是纯文学或者严肃文学,它所受到的关注,普遍来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你如何看待文学在当下人们文化精神生活中这样的一个存在状态?

乔叶:时代变化了,文学也发生变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聚光灯虽然没有打在文学身上,但文学的光芒依然在。只是,文学在过去,曾经“聚是一把火”。现在可能是“散作满天星”的状态。文学的元素可能渗透到更多的领域里。比如广告行业里的文案里,文旅项目的创意里,都有很多的文学元素在闪耀。与此同时,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比如好的小说、诗歌,还是有很多的读者,一代一代的读者在读。这种状况,对我们这些专职写作的人,也提出一种更高的要求。我相信,只要努力认真去写,写出好的作品,一定会收获自己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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