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00:00
15:52

    一张张凌乱四散的纸,集合了所有画中抽离的形象,只剩下感觉。




    沿着建筑搭建的支架仰望,横竖的木条上堆置着长短大小的画笔,一箱箱的油漆并排在通行的走道上,营造着另一处羊肠小道的景象,让跨越的步伐显得有些克难。再往里走进,临时的支架间框出一幅幅半成品,包围了整座建筑的大厅,墙上草拟的线条,每一道描绘都吸引着驻足的目光,整个空间彷佛无法言语般,只有安静的空气流动着。阿y拉着阿章踏上阶梯的那刻,上头传来窸窣的声响,一个油漆空罐从天而降,“匡!”的一声,自由落体的




    加速度在罐身撞凹了好几个洞,弹滚后停在墙角。就在吓人的巨响结束时,阿y听到了一阵打呼的鼾声,正规律地起伏在熟睡的呼吸里,两人仰头注视着天花板,那发声的来源,正是长着一头褐发的广海。阿章扯着喉咙大叫着广海,顶上的人却睡得正熟,那叫声的高度只像搔痒般地让他微微翻动了身子,无关痛痒。阿y认命地抓着支架往上攀爬,准备一股作气到达上面,再狠狠的敲醒广海。地面上的阿章放弃了吼叫,转而四处走动着,端详着每一面墙上的廓。




    墙上所拥有的形象全是模糊的人影,一再重复着的廓标示着那可能是与可能不是的不确定,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瓦解,融化的秩序,眼前没有绝对,完全的形象,所看到的只是一种观者与画者的感觉,由静默所产生的空间,在视觉传达中与脑思考着,与心灵的脉动交流着。阿章沉浸在视觉的享受中,完全忘了顶上的两个空中飞人。




    穿着皮鞋攀爬的阿y,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到达广海躺卧的位置。当阿y叫醒广海时,广海满脸惊讶及兴奋地给阿y一个友善的粉拳表示欢迎,在距离地面约两层楼高度的木条上,广海轻松地扶着墙往另一端走去,阿y这才发现另一条快捷方式,同时也发现了脚下惧怕的高度,阿y心里默祷着抓紧横栏一口气快速地逃离现场。重新回到地面的感觉,阿y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上帝。而广海像是发现什么的从地上捡起一张草稿塞进口袋朝阿章走去。




    “嗨,阿章!”广海站在阿章身旁看着眼前的墙,“在看什么?”




    “看画啰!”




    “广海,你睡在那么高的地方不怕摔下来吗?”阿y突然冒出刚才埋藏许久的问题。




    “福人自有天相嘛!”只见广海像无所谓的笑着。




    “广海,你的画…很特别。”阿章仍旧看着墙上的线条。




    “一直以来,广海的画都很特别啊!”阿y也随口说说。




    “不过,…广海你这次的主题呢?”




    “喔,就在你正前方的这面墙上。”




    “广海,别唬烂我!在我眼前的可是一面光溜溜什么都没有的白墙!”阿y的语气又再度充满着疑惑。




    “没错!就是那面墙。只不过他现在和我的脑袋一样的…空白罢了!”




    “呵,这就有点道理了。”




    “其实,我想画一种感觉…一种人与人相遇的瞬间…那都发散着最美的光芒…。”




    “相遇啊…”阿y仰着头环视着其他画面,“…人和人相遇的瞬间确实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也许就是机缘这词儿的奥妙所在了吧。”




    “你们总是有一堆观点可说。”阿章搅和着说。




    “哈!那只是茶余饭后来个闲话家常罢了。”




    “是吗?”阿章转头看着广海双手怀抱着胸接着又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想拥有自己的观点,想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啃了这么多年的书,却反而更说不出什么道理了!脑袋充斥的都是别人所说的话,都是某某人的理论,某某某的观点,而我呢?我倒像个哑巴。”




    “哇!阿章你真是一鸣惊人!”阿y最近学的成语刚好派上用场。




    “当哑巴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太多,有时候自己变的什么都不是,…”




    “呃,…里外不是人!”阿y又接了一句俚语。




    “没错,就像猪八戒照镜子一样。”广海俏皮地补充着,“能说又代表着什么呢?”




    “…三寸不烂之舌,巧言令色,口蜜腹剑,舌灿莲花……”不一会儿阿y又举出一串成语。




    “为什么要说呢?又该说些什么呢?或许最后你所说的,只是印证了那些渊远流长的金科玉律,完全地被历史真理淹没,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活化石。”




    “但是这两者间还是有差别的,不是吗?”阿章仍质疑着。




    “差别在于你呀!你咀嚼这些真理的滋味啊!”




    “广海,你说来说去等于没说嘛!”




    “嗯,感觉吧。感觉足够的时候,你自然找得到属于你的句子。”




    “我觉得…”阿y发言了,“除了你的不同外,印证的过程也会因为你而不同,因为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是吗?尝试着去说,你可以说的很好的,阿章。”




    “刚刚的没有观点论就是一种观点。”广海笑着拍拍阿章的肩。




    “那我活了三十多年总算没有白活!”




    “哼,那就有趣了!如果说了三十几年的话,又有什么缺漏的?该说的或许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只是反复,一再说给自己听的独白,娱乐自己听觉的语言,成为一种习惯,习惯的让耳朵劳累,甚至在惊愕里忧惧。这些努力编造的声音又激荡出什么?没有观点的暂时休息,或许它正显示着新观点的蠢蠢欲动。就像创作一样,它是灵魂的无尽延伸,是无趣反复下的奇迹。”




    “…”阿章呆站着,完全没有预期自己无力追求的沉重与疲惫,竟然获得另一种新的盼望。




    “别理我,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广海转身往大门走去,“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走出穹顶式建筑的雄伟张力,花岗岩石材的圆拱回廊上,洒落着一道道阳光错落的光影,像是走在时间的回廊般,而思绪在阳光的加温下油然而生。连接广场的荫道溢着绿颜色的姿态,摇曳着休憩的灵魂。再往前的广场中央是一座喷泉,池底的软泥上冒长着青荇幽幽的随波招摇,仔细望去,原来这喷泉也是座许愿的池子,绿波鱼游间透着几盏钱币的光亮,埋藏着秘密与愿望。在广场外围有几家商店正营业着,广海拉着两人走进一家招牌写着北方口味的面摊。




    “老板,三碗牛肉面!”广海连菜单都没有看就直接点菜了。




    “那…”阿y看了阿章一眼说,“牛肉面再来两碗。”




    煮面的老板应了一声马上又在锅里下了两捆面线。不一会儿的时间,三碗热腾腾的面首批送上。广海拿起筷子呼噜呼噜的吃着面。




    “哇!这面真好吃!”阿y嘴里嚼着面津津有味的说,“比上次的粥好吃。”




    “什么粥啊?”




    “喔,上次在医院吃的粥。琳达她还念了一首诗…什么粒粒皆辛苦的,勉励我把那碗煮的稀巴烂的东西喝完。而她和Nightingale吃着香喷喷,火辣辣的牛肉面。”




    “哈,是喔,琳达还真的一点都没变。”阿章一边说着,一边在面里加进一些酸菜。




    老板又端来两碗面,刚刚好让广海接着吃起第二碗面。




    “广海,你怎么都不说话啊?”细心品尝汤汁的阿y奇怪的看着广海。




    “嗯。”广海应了一声又继续吃着第三碗面。




    “广海,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啊?”




    “大概十几个小时吧。”




    “那要不要再叫一碗?”




    “呃,…不用了,我想吃点别的东西。”广海看着墙上贴的菜单说,“老板,再来一盘卤菜。”




    “广海,你去哪标下这么大的工程啊?”




    “我也不知道。那里的老板说资助我这段时间所有的开销,全部的活动自然有人安排。我只管画图就好。”




    “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会有什么问题?最多问题的就是我们人啊!有人批评作品有问题,透视不对,颜色不对,明暗不对,眼光不对,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有问题的人,画有问题的作品,有问题的人,说有问题的问题,一切都有问题!谁又没有问题呢?我承认我有问题,画的画也就带着问题,观众若没有问题就是有问题,观众有问题便是有问题,一大堆问题绕着我们,有解答吗?有真确的解答吗?那又何必执着那么多的问题?而忽略了自己的问题?一开始的些微偏差?”




    “广海,你到底在说啥啊?”阿y挟着面条说。




    “问题就在这儿!有问题的人,才看得见别人的问题!”




    “够了,广海。你的”一堆问题“把我搞混了。”




    “喔,别忘了我是个”有问题“的人呀!”广海一派悠闲的吃着卤菜,随后又抓起邻桌的报纸翻阅着。“阿y,多相信别人一点,或许你将会有不一样的收获。”躲在报纸后面的广海突然的冒出这一句话。




    广海天外飞来一笔的一番话,让惊愕的两人久久不语。阿y看着被报纸遮挡的广海,楞在椅子上,而对面的阿章仍继续埋头吃着面,心里想着或许该是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了。




    烫面的水仍滚沸着,在半昏半黄夕阳里漫着一墙水雾,将所有东西模糊了,只剩一翦背光的影子劳动于锅水之间。




    问题,是需要人走向前去邂逅的,就像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真正的疯子,都不承认自己是疯子。”




    在夜星蒙蒙的光环里,闪亮着眼眸里参差的心情,草丛里躲着的虫鸣似乎又响了些。而阿章则带着两只探乡的土鸡回台北了,留下坝上对饮的两个单身汉。




    这里是台南县郊的一座水库,水面的交界处露出一大片干燥的黄泥,也聚集了些枯空的树枝,斜面的堤上镶着菱状的水泥砖,上面都长满了一丛丛的地衣,开着黄色的小花。湖的远处有坐标高塔标记着高度,沉默的预测着夏季的水荒。




    “广海,Nightingale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什么?…为什么突然问这?”




    “因为我总觉得Nightingale在隐瞒什么?”




    “嗯。”广海手指晃荡着啤酒的罐身。




    “nightingate好像一直强迫着自己忘掉什么…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




    “嗯。”广海仍沉默着。




    “广海,你没有这种感觉吗?”阿y追问着广海的不语。




    “或许…想忘掉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不确定的一切。”




    “一切?”




    “当活着生命变得不确定时,一切的过去变成永远的追掉,一切的现在变的不确定,给人一种彷佛存在的拥有,而一切将变的更不确定,变动着一切的未知,在无法掌握任何一点下,又该如何停下?在生命的列车上,又该往哪个驿站停靠,在一切不确定中,没有搭车的欲望,也没有下车的目的,那样慌乱的木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流失了一切;如果选择遗忘,那就不会有失去拥有的回忆,也没有哭泣与大笑的机会,一切的不确定都将在遗忘中被




    修饰,保存在生锈的铁盒里,无法被人开启。遗忘——是不舍底下的仁慈。”广海看着遥遥的水光说,“就像哲学家雷南提出的遗忘论一样,记忆的伤疤不需要被掀起,只需要静静的看着它走过时间的轴,因为一旦掀起那血红的鲜血更刺痛受伤的疮口。一种记忆与遗忘的考验,另类的青年型阿兹海默症,逐渐萎缩的脑中记忆,迷失在人群中的慌乱,还有不安的紧张,又该何去何从呢?”




    “God!Nightingale说的是真的?”




    “嗯。”广海的眼光仍没有离开漆黑的水面。




    “广海,那你不担心吗?”




    “我无从担心起。叶樱也不希望我担心她。顺其自然吧。”在黑暗的光线让对话的廓线变的如月光般朦胧。




    “那…就降子吗?”阿y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广海的漠然。




    “嗯。”广海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子笑着说,“…我该回去面壁了。”




    阿y坐在坝岸上看着广海没入夜里的背影在月光的皎洁下溢出另一种不确定的感伤。




    “广海想画的…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脑中突然浮出的问号又消失了,阿y跳下水泥矮墙追上广海逐渐沦陷的身影。




    夜深了,送走了阿y,广海独自一人躺在横板上,枕着手腕望着不太亮的星点。




    脑中闪过的影像多的让人无法记忆它的真实,许多的感觉一层层的堆栈,一次次的流失,在混乱的看见中,一股仅有的意志停留在晨星的微笑光里,散着令人心安的亮度,像童年草丛的点点荧光般,追逐在清凉的水边,那一夜夜呢喃的轻语,都藏在薄翅的轻里,往记忆的大河流去,像母亲温柔的怀抱,抚摸着所有的思绪,开始在无尽的




    梦里漂流。所有的疑惑都被不安全的乘载浮动在水光的影上,该捕捉怎样的感觉?是什么?走,的步子不能停!只往梦里飘去,往眼前的空里逝去,闭上眼,广海回忆起一种似曾保存的记忆,是怎样的开始?牵扯进一场天使的谜团?脱离死亡的路子?是怎样的对话漫在变天的云霞?参差着诡异,记忆起这个季节的味道,啊!是这夏!这个写上你名字的季节,有你的,有我的…名字,在这个夏天彼此交换,并以夏天的味道作为约定。




    广海看着无尽的夜星笑了。




    因为,找到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