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梅尔·卡达莱逝世:一位被迫成为卡夫卡的作家

伊斯梅尔·卡达莱逝世:一位被迫成为卡夫卡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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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达莱一生的经历来看的话,也许,他是一名被迫或者说不得不使用卡夫卡方式来创作小说的人。作为霍查时代的作家,能继续写作出版,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正是十一月。案卷越来越厚。每年这个时候,梦流量就会趋于增长。这是马克-阿莱姆第一个星期上班注意到的主要事情之一。人们永远都在做梦,永远都在将梦送进来,但随着季节的更替,它们在数量上也会有所变化。这是最最忙碌的时期之一。成千上万个梦从整个帝国抵达,并且按照同一速度继续抵达,源源不断,一直持续到年底。天气渐渐变冷,案卷也会日益膨胀。等到新年之后,春天之前,才会减缓速度……”

“他坐在那里,手掌托着眉头,记起了筛选部那些老手们那个星期对他讲的事情,有关梦的涨落和梦的数量,季节,降雨,温度,气压,湿度等等都会引发梦的数量的波动。部里那些老将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十分清楚雪、风和雷电对梦的数量的影响,更不用说地震、彗星和月食的作用了。有几位兴许真是分析梦的行家里手,名副其实的科学家,能在幻象中发现奇怪的、隐藏的含义,而这些幻象在普通人的眼里,就像些毫无意义的精神错乱。在塔比尔•萨拉伊的其他部门,你再也找不到什么人比得上筛选部的那些老手了,他们能轻而易举地预测出梦的数量,就像普通的白胡子能依据自己的风湿病预报坏天气那样。”

以上是伊斯梅尔·卡达莱最引以为豪的作品《梦宫》的片段,即使不知道这个小说的人在阅读完以上段落后也能读出其中强烈的讽刺感。在这部小说里,卡达莱虚构了一个梦境审查机构“梦宫”,这个机构里的人员负责收集并分析普通公民的梦境,如果发现有谁的梦境里出现了威胁统治者的内容,就会立刻对做梦的人采取行动,同时这个机构还拥有制造梦境的能力,可以让民众做那些统治者想让他们做的梦。尽管伊斯梅尔·卡达莱将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并由此在多部作品中创造出了一个卡达莱的奥斯曼国度——然而其中的景观和氛围与当时的阿尔巴尼亚极为相似。《出版社周刊》曾经评价这部小说,“《梦宫》在阿尔巴尼亚一出版旋即被禁。这部梦魇式的小说徐徐展开了一幅政治寓言的画面:独裁者对一切加以掌控,甚至渗透到了公民的无意识领域。”

这则评价中有一项客观事实是错误的,这也是令人感到非常惊讶的一件事,那就是《梦宫》在霍查时期的阿尔巴尼亚并没有被立刻封禁,它通过了审查并且成功在阿尔巴尼亚出版,等到官方进行封禁的时候,《梦宫》在阿尔巴尼亚已经卖出了两万余本。类似的事情正是许多文学批评家和读者对卡达莱产生质疑的原因。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大量阿尔巴尼亚人因为“叛国罪”而被霍查政府判处死刑,根据部分学者的统计,大概有两万名“异见者”被当时的阿尔巴尼亚政府处决,另有三万多人被关押监禁,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处于霍查的秘密警察的监视之下,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伊斯梅尔·卡达莱的小说竟然能够顺利通过审查出版,让人不禁怀疑卡达莱是一名阿尔巴尼亚官方政府允许的“官方异见作家”,他也必然受到了保护甚至被部分人视为霍查政府的合作者。而且,在《梦宫》通过审查出版后,当时霍查妻子和政治局委员阿利亚迅速注意到了这本书并且通过阿尔巴尼亚作家和艺术家联盟召开了紧急会议,在会议上阿利亚对卡达莱提出警告,“是阿尔巴尼亚的人民和党把你捧上了奥林匹斯山,但你也要小心,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了他们,他们就会把你扔入深渊”。

而卡达莱本人之前对于霍查政府的态度,的确是暧昧的,或者说处于一种明哲保身的状态。在所有人都在Sigurimi那里拥有一份被监视的秘密档案的时代,卡达莱也很早就被这些人盯上。

幸运的是,1963年,伊斯梅尔·卡达莱通过小说《亡军的将领》已经成为一名具有国际声名的作家。这部小说的主题没有任何对阿尔巴尼亚的抨击,它是一部民族历史主题的作品,小说里一位意大利将军在二战之后回到阿尔巴尼亚收集部下的骸骨,在这个过程中陷入精神失常并且自己也几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小说所对应的历史则是二战时期墨索里尼政府对阿尔巴尼亚的入侵,占领阿尔巴尼亚后法西斯分子在该地强迫当地居民劳动并施加暴行,直到1944年霍查率领游击队将国家从法西斯手中解放。批评者对这部小说的不满也仅限于没有表达出人民对意大利侵略者的仇恨感。但毫无疑问,在当时的霍查政府眼里,卡达莱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文化代表,这不至于让阿尔巴尼亚在国际上显得过于封锁和孤立。但随着1965年作品被封禁和危险的迫近,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受到监视的卡达莱拿出了一部违心之作来表明态度,这部小说便是1977年的《伟大的冬天》。

卡达莱说当时的自己拥有三种选择,其一是坚持自己的文学信仰,也就是意味着死;第二种是沉默不语,另一种意义上的死;第三种是向霍查政府表示敬意,一种贿赂,用自己的服软换取未来的一些东西。卡达莱选择了第三种。

但这并没能让卡达莱的作品免于被封禁的命运。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卡达莱的作品一直时而允许被出版,时而又突然被封禁,当代评论家将这个现象描述为类似猫捉老鼠的游戏。有人提出了更进一步的阴谋论猜想:卡达莱可能在和霍查政府联手演一出戏。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剧本,总之,1981年,这个猫捉老鼠的剧终结了。

1981年,开头所说的那篇《梦宫》出版,这彻底激化了卡达莱与阿尔巴尼亚政府之间的矛盾。资料显示,当时有计划直接将卡达莱从这个国家抹除,所幸的是卡达莱存活了下来,“就像是一朵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罕见的花朵一样”。卡达莱曾经的“贿赂”和担任霍查政府议员的经历或许在此时发挥了一些作用,但更可信的猜测是,他的保护伞很有可能是当时阿尔巴尼亚的最高领导人霍查本身。

1936年1月28日,伊斯梅尔·卡达莱出生于阿尔巴尼亚王国的吉诺卡斯特。而在1908年,这个名叫吉诺卡斯特的地方还出生了另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霍查。可能同乡的身份让卡达莱在霍查本人那里得到了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忍耐度和保护,特别是当卡达莱对霍查示好创作了《伟大的冬天》等一小部分民族主题的作品后,霍查政府曾经按照“将革命作为写作的组织要素”“新阿尔巴尼亚文学的英雄”“处理了阿尔巴尼亚社会关注的诸多问题”的路线对卡达莱进行了宣传。因此,当1985年霍查去世后,卡达莱反而陷入了比之前更严重的困境。几乎是在霍查刚刚去世后,阿尔巴尼亚政府立刻组织会议对卡达莱的作品进行了谴责和封禁,在试图与新政府对话并以无果告终后,1990年卡达莱被迫逃离阿尔巴尼亚,正式开始流亡。

事实上,即便是霍查存活的时期,卡达莱也明白这位老乡不会因为自己的故乡、曾经的歌颂和国际声誉而完全包容自己,他明白霍查政府是无法接受任何正面批评的,任何提出异议的人能够得到的回应也许只有一颗子弹。所以卡达莱将小说的背景设置为架空的、遥远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他用寓言作为小说的形式,用梦境、神话和民间故事来衔接小说的章节,在那些故事里,人们能够明显读到充满讽刺性的段落和对当下近乎荒诞的生存困境的描述,但是找不出一处明确地指称阿尔巴尼亚当地的地点……这些外部的因素迫使伊斯梅尔·卡达莱成为了一名用卡夫卡方式写作小说的作家,仅仅是为了躲避审查。

“他不是索尔仁尼琴,从来都不是”——这类文学评论家的抨击便是卡达莱被争议的原因,在很多人的眼里,他的讽刺从来都像是委曲求全的权宜之计,这个作家从来没有公开正面发声抨击霍查政府的邪恶,也没有真正遭遇同时期其他作家所受到的迫害,评论家们不承认卡达莱是“异见作家”而坚持将他的类别划分到“阿尔巴尼亚官方作家”中。但是近些年,罗伯特·艾尔西和大卫·贝洛斯等评论家已经给出了其他观点——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卡达莱异见人士的身份才能去承认他的文学价值呢?卡达莱那些作品本身便具有独立的艺术和现实价值,而过于强调政治部分会导致人们忽视掉这些更为重要的价值。其实,伊斯梅尔·卡达莱在阿尔巴尼亚面临的是一个幸运且不幸的困境。他幸免于难,他留下了可以出版的作品,代价则是他在文学的某些性质上做出了牺牲。在霍查时期的阿尔巴尼亚,是选择做一个委曲求全的寓言作家、来让自己作品的某些文字得以接触读者,还是选择做一个正面抗议的人士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被静静消除——对于人生中完全不需要面临这种选择的人来说,理想无疑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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