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周林刚,我们继续来讲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声音下方的讲义有本期内容提要,你可以点开查看。
这一讲我们介绍第一篇的第五章,内容是“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整体结构中的第三个要素。这第三个要素是“存在”这个动词本身,海德格尔的专门术语叫“在……之中”。通过这一章的介绍,我们正好回答在上一讲我们已经提出的问题:我们为什么往往作为“常人”存在?为什么我们对我们的存在的解释,总是轻而易举地成为“公众意见”,并且接受它的统治?海德格尔说,这叫沉沦,而沉沦对我们拥有一种通常难以抵挡的诱惑力。
我们首先根据海德格尔的意思,描述一下什么是沉沦;然后再说明,为什么沉沦会有那样巨大的诱惑力。
作为海德格尔存在论哲学当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沉沦”(falling)本身并没有道德含义。海德格尔强调,他用这个术语并不想要表示“堕落”或类似的意思。我们的译本翻译为“沉沦”虽然确实让人多多少少联想到这层“堕落”的意思,但其本来的用意,可能也只是为了传达“沉溺其中”或“被其深深吸引”这一点,而仅就这一点来说,确实也还没有褒贬的意思。不过,尽管有海德格尔自己的警告,读者们对它产生某种道德伦理的联想,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海德格尔确实用“沉沦”来描述一种哪怕在存在论的哲学层面,也具有“缺陷”的存在状态。沉沦的此在,不是本真的存在方式,人在常人的统治下丧失了自己。
我们暂且抛开这些道德联想。仅仅从字面上看,“沉沦”具有鲜明的空间意义,它表示的是“掉下来”的意思。那么,是从哪里掉下来,又掉到了哪里呢?
我们已经介绍过,人的存在——也就是此在——的整体结构是“在世界之中存在”。说它是一个整体,有两层含义:
第一,在人的任何一种存在方式中,无论好坏,无论是不是沉沦,“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整体结构的每一个要素都是具备的,因此,这个整体始终都生效。“此在”始终都是“我—在世界之中—存在”。沉沦只是“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一种形式。我们曾提到过一位十八世纪的法国哲学家拉·梅特里。他说人是机器。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是机器。但这也不表示他的生活失去了人的存在的性质。因为他的生活,依然是由他对他自己生命的“领会”所牵引着的。同样的,哪怕我奉行动物式的活命至上主义,遵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法则,相信活着不过就是吃喝拉撒——这时的我,依然是由我对我的存在、对我的生存、对在这个世界生存意味着什么的领会所指引的。
第二,虽然在任何一种存在方式中,“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结构中的每一个要素都没有消失,但是在不同的存在方式中,却有可能遮蔽或遗忘某个要素。注意:不是消失,是遗忘。海德格尔不仅谈论遗忘,他还把这种遗忘说成是“逃避”。比如说,一个科学狂人,他的“存在领会”只向他揭示出一种“科学”眼光,他只愿意看见精确的数学化的物质现象,把一切都当作实验室的研究对象来对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他只看得见“现成”的东西,只把“现成”的东西当作真实的存在。于是,他就变得不通人情世故,怪异无比,过不了“日常生活”了。又比如,我们整天疲于奔命,又乐此不疲,突然有一天我们感到厌倦,这才突然发现,为什么自己会把大好的生命浪费在功名利禄上面呢?在这样的“幡然醒悟”之前,我们是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的,我们全然忘记了还有另外的生活可能性。其实,即使我们遇到过这种灵光乍现的时刻,通常我们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忘记它,甚至压抑它,最后还会觉得这种“醒悟”是庸人自扰,是天真无知。总之,我们的领会把我们置于一种眼光、一种视野之内,我们被这种眼光和视野所限定。有所见,经常伴随着有所蔽(遮蔽的蔽)。但意识到这种遗忘或者遮蔽的现象,就提示我们,“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整体,有着比局限在某种存在方式之中更“全面”的存在方式——它也许意味着向所有可能性都敞开的“通透”的状态,也可能意味着一种内在的努力,始终意识到自己存在领会的局限性,因此就把思考,也就是去除自己被遮蔽的视野作为自己的任务。向所有可能性敞开,这大概是圣人的状态,而意识到自己领会的局限性从而开始思考,可能更像一个以思考为己任的哲学家。圣人已经拥有智慧,而哲学家,按照它古老的定义,有的则是对智慧的热爱,或者说是对智慧的追求。但就算你不是哲学家,在不同程度上也一样有这种可能性,因为人的存在方式就在于去领会、去理解、去解释、去“知”。
有了以上这两点解释,我们就能大致说明沉沦是从哪里掉下,又掉到哪里去。
沉沦是在“在世”这个整体结构之内的“下沉”。它不是从自己掉出去。它下沉,但依然在自己的存在之中,依然“在世”。它从通透的状态“掉下去”了。它掉到了某一种存在的可能性中,并被封闭在其中。还是用海德格尔的说法:是从本真状态向着非本真状态“下沉”,并沉溺其中。这种“沉溺其中”就是“遗忘”的意思。
具体来说,沉沦指的是向着两个彼此紧密联系着的“方向”掉下去:既向着日常生活中天天与之打交道的“物”、也就是“世内存在者”的方向“下沉”,也向着“常人”的方向下沉。结果是:“此在自拘于它本身之中了”。这就是说,此在始终“在世界之中存在”,却被封闭在“一种可能的存在方式之中”。这相当于说:一叶障目。
这就是“沉沦”所要表达的含义。
海德格尔说,“在世总已沉沦”。问题是:为什么?沉沦究竟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使得我们的存在方式“总是”沉沦着的呢?是不是说,“沉沦”必定是令人感到相当舒服自在的,而那种“不沉沦”的状态,反倒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令人感到厌烦甚至害怕呢?我们从沉沦的两个方向分别加以说明。
第一个方向,是向着世内存在者沉沦。这说的首先是将身心投入于使用工具、操劳生计的生活。海德格尔用“不触目”来描述这种投入状态,就是顺手、自然、无所阻碍的状态。人可能沉迷于此,也可能为了生存的压力而艰辛地投入其中,但无论那种情况,他总是对他使用工具、操劳生计的事务有一种熟悉,海德格尔称之为“上手状态”,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称手”、“顺手”状态。也就是人和他的用具达到了可以说是“物我合一”的状态。
但是,“向着世内存在者沉沦”所说的,还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它指的是,在这样投入于用具和生计的世界时,人倾向于通过他天天与之打交道的这些用具、这些“物”来理解他自己的存在。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的存在是“此在”,而这些用具、这些“物”是“非此在式的”存在者。海德格尔的哲学坚持这两种存在方式是截然不同,并且不可能相互化约的。但是人的日常生活却会让人以“物”的经验来定义自己。他或者是个唯物论者,把自己的存在等同于物的存在方式——这在海德格尔这里叫做“现成的存在方式”。但他也可能正好根据“物”的经验,把自己定义成与物相反的、与之对立的“精神”、“主体”等等。海德格尔认为,这种精神与物质的对立并不真的意味着人们理解了人的存在与物的存在之间根本的区别;相反,这种精神与物质的二分法,倒是设定了两者根本上的共同点:精神和物质都是一种东西——用海德格尔的术语讲,就是:它们都是“存在者”。至于精神是什么样的存在者,只能用否定的方式来界定,说它不是物质。这种二元论只是两种一元论的“妥协”和“调和”。它始终要面对两种相反的一元论的冲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
而这两种一元论在日常的生活经验中,是很容易找到共同的栖身之所的,那就是把事物当作是可以制作的东西:精神观念可以被认为是通过操作物质过程而生产出来的现象,或者反过来,物质的具体形态可以被认为是观念的实现。日常的工具世界最核心的经验,就是制作:就是所谓的“根据规律”、预计和实现某种结果。这种日常经验可以说与人类社会一同产生,不过,它的最纯粹的形态倒是近代以来兴起的自然科学对待事物的方式。工具是能够被制作出来的。当科学发达之后,连人也是可以被制作出来的(比如克隆技术)。不仅作为生物体的人,就连“精神”、“灵魂”也是可以被制作出来的。当今的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展现出了远大的前景,人最引以为傲的“智能”——人的理性——同样也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如果人们这样思考问题,那么人的存在本来具有的多种可能性就同化成了唯一的一种。人就只会从技术和实用的角度来思维了。我们与物打交道,结果我们以物为标准来形成对我们自身的理解和解释。如此一来,人就不知不觉把自己领会或理解成了与自己的存在方式不同的存在者了。他还在领会,还在理解,却把自己理解成了并非自己的存在者。我们因而获得了物化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人失去了自己,异化了。这一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中的物化和异化的主题,虽然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恰恰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唯物主义一元论。
第二个沉沦的方向,是向常人沉沦。常人是人在日常生活当中的平均状态。这个无形的“人”具有的特点,我们在上一讲已经介绍过。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这个常人的出现机制,在刚刚所讲的单一化的物化思维方式中已经准备好了。怎么讲呢?道理是这样的。常人是人与人共同存在的平均状态。人与人共同存在,从而总是对他人有所在意——海德格尔把这种在意称为“操持”,与人对物“操劳”相对。在意什么呢?在意自己作为“我”的存在。存在是每一个人的“我存在”。而在意“我”、在意自己,不就是在意自己与他人有差异吗?我是作为富有个性的、属于我自己的存在者。但是,哪里去找到这种衡量自己与他人之间差异的尺度或标准呢?我能够在何种意义上与他人不同?物化的思维方式就是设定此种尺度或标准的“根本理解”。因为这种物化的、单一化的、同化的存在理解,意味着存在着鉴别和衡量差异的共同标准:我比他更富有、更有地位、更有权势、更健康、更长寿、更英俊、更聪明、更有力量、更舒适、更快乐、更幸福,等等等等。这个共同标准的人格化形象就是“常人”,而他的语言就是“公众意见”。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具有独一无二性。但在常人那里,我们是找不到“独一无二性”的个体的,能够找到的,只是符合他的口味或标准的程度高低。人们在这些程度高低的明争暗斗中,纷纷把自己的存在交给这个常人统治。因此,通常情况下,在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响亮地说着“我如何如何”的时候,其实并不真的是他的那个自己在表达自己,而是常人在表达,在施展他的威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又一次看到了,人在常人中误认为是自己存在,实际上却是他人在统治。人同样失去了自己,异化了。
可见,两个沉沦方向其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也达到同一个的结果:人被封闭在一种视野之中,处在一种生存可能性之中,而疏离了他本真的自己。这就是沉沦。
海德格尔谈到沉沦是安定的、舒适的,因而拥有巨大的诱惑力。但人们其实经常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累,心累,甚至累到无法承受,以至于不想过“别人要我们过的生活”。这是不是意味着海德格尔说错了?我想不是的。我们应该先问一问,我们为什么会感到心累?不就是因为我们想摆脱常人、做真正的自己,但又无法摆脱、无力摆脱吗?心累,正是源于我们有成为真正的自己的需要。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与常人的冲突,我们自然不会心累,只会感到体力上的疲劳。也就是说,真正艰辛的是要成为自己。成为自己意味着要和常人抗争。
当然,海德格尔本人并没有给出我这样的解释。他的重点在于强调思考对于人来说是一件艰辛的事。海德格尔说的安定和舒适,跟我们平常说的安定、舒适不一样,指的是处在一个既定的思维模式之中而无需追根究底地进行深入思考。只有深入的思考,像哲学家,或者也许像教徒那样进行精神上的艰苦修炼,才可能超越既定的单一的视野,展开更高的可能性。这样才可能摆脱常人的专断统治,解放出被遮蔽的本真的自己。其实,从海德格尔的角度看,本真的自己,就在于进行最根本的思想探索。在沉沦中,人不但是奔向一个舒适安逸的存在方式之中,同时也是逃避了这个只有付出艰辛的思想“劳动”才能拥有的自我。
这个自我,我的存在本身,看来恰恰是一种重负:存在的重负!而沉沦则是对这一重负的逃避。
好,关于海德格尔的“沉沦”我们先讲到这里,如果你还有任何关于这本书的问题,欢迎在评论区提出,一起参与讨论。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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