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在六一当天,票房突破了千万。很多评论都说,这是一部拍给大人看的儿童片。电影的宣传语:“装大人累了?做一天小孩!”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部电影的监制饶晓志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最初的剧本特别“飞”,他感觉很难做成。经过导演/编剧王子川几易其稿后终于有了拍摄可能。所幸,这部影片保持了“儿童视角”,没有被改成一个大人眼中孩子的一天,或者大人回忆中的童年。王子川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个电影没有明确的核心事件和主题,不是可以归类的类型电影,更像一个小学生一天的流水账日记。“但我也不会有意识去输出某一种主题,只是尽量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审美趣味拼起来,装成一个发射器,然后把它发射出去,期待有人能收到这些信号,产生一个共鸣。”
电影引起观众争议的一点是:参加广播操比赛的朱同真的开心吗?很多人认为,加入集体,像螺丝钉一样表演的朱同不是真的开心,他将在越来越多这样的经历中失去童年。但本文作者认为,正因为影片以朱同的儿童视角展开,所以他无法先验性地看出规则、规训下的麻木和代价。被集体接纳、被老师肯定,就是三年级的朱同感到开心的事情。大人看孩子的失落与悲哀,是不是一种一厢情愿?
王子川导演的首部电影《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于今年六一档上映。去年,在FIRST影展、上海国际电影节和金鸡奖亮相之际,它还叫作《漫漫长日》。不过,这部围绕三年级小学生朱同展开的作品,最初吸引我的,不是稍显寡淡的前称,也不是让人不明所以的现名,而是一张电影海报:头发凌乱、似醒未醒的男孩跪在地上整理书包——那标志性的红黄蓝配色,不是普通的书包,而是要吃肯德基儿童套餐才能获赠、任谁背上当时都会被同学高看两眼的身份象征,1997年的奇奇书包。
霎时,连同画面中红白相间的肥大校服、刷了半截绿漆的墙壁、1米乘1米的水磨石地砖,一个20世纪末小学生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电影开场五分钟,当朱同拿着36分的试卷企图让小卖部老板代他家长签字时,观众席中的我,竟在迈入三十岁后久违地想起,壮着胆子在作业本上模仿父母笔迹时,那惊魂未定又破釜沉舟的心情——说久违都不尽准确,因为我确信,若非受情节的敲打,这些细微的情绪,早就被抛诸脑后,沉没时光的湖底。于是也不得不认同弗洛伊德的经典心理分析,就算主观上再想遗忘或压抑童年时的痛苦经历,它也会潜伏成无意识,在日后的情景重现时被唤醒。
《朱同》,就是这样一部唤醒童年的电影。
三年级:不完美小孩图鉴
虽以儿童喜剧为外壳,《朱同》中让80/90后“DNA动了”的暗号却俯拾皆是,例如广播操背景音乐《时代在召唤》、小浣熊干脆面、班上种满水培大蒜的植物角、墙上的流动红旗等。
不过,在目标受众是成年观众的前提下,电影却完全是一个儿童“现在时”的故事。不仅甚少着墨对旧日光阴的缅怀,也没有借由鸡娃重灾区的小学题材,控诉应试教育。王子川谈论创作初衷时表示,不想说教和上价值 ,只想让大家笑一笑,再把细腻和温柔做成“盲盒”,放在朱同生活的角落里。
松弛轻盈的基调,让电影显得“自由散漫”。跟随朱同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公车的乘客、草地的花、天上的云,琐碎而无序的日常画面,就像本雅明在《柏林童年》对儿时的追忆,“每块石头、每朵花蕾和捕捉到的每只蝴蝶都是某个收藏的开始”。
至于小小少年自述中关关不易的千难万险,以导演/观众的过来人视角看来,皆是可忽略不计的小事,“自由散漫”的奢侈,反而如爱丽丝漫游仙境,瑰丽灵动,思无邪。
到新学校试读的朱同,一天内发生了什么?迟到、没戴红领巾、扔了没签字的试卷、作文零分、找不到课本、写检查、被小混混欺负、广播操训练,乍看连个核心事件也无,但小学三年级的他已然忙碌得应付不暇。
每次陷入难堪之际,朱同就会幻想出“超能力”救自己于水火。没交作业被点名,他一边装模作样地抖落书包找试卷,一边召唤外星人“把老师带走就好了”;被英语老师勒令一分钟内把书取回,他分身三人教学楼跑上跑下,寻找借走他书的男同学……只不过,一厢情愿的想象终究要臣服于进退维谷的现实。
外星人一番电光火石还是被打败;传说中厕所坑渠里的吃纸怪也没让老师的告家长书消失;被校长发现上课时间不在教室,默念“看不见我”的隐身术失效;耍小聪明编造假名字假班级,没想到直接被送到教室门口,当场“社会性死亡”。
朱同忙不迭的煞有介事和“超能力”的一次次落空,为电影贡献了笑点,也塑造了他令人头疼的问题学生形象,让人不免想起另一个经典“刺头小孩”:方枪枪。在2006年张元导演的《看上去很美》中,方枪枪在“唯小红花论”的幼儿园,一举一动都被严格管教。影片中鲜明地表达出个人对集体主义的反抗。
但《朱同》并未采取这种讽刺寓言笔法,也没有如侯孝贤在早期的《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一样,满腔柔情地回望孩提,而是借由朱同为解决麻烦与老师、同学周旋的过程,展露了一副哈利·波特魔法世界般的不完美小孩图鉴。
心理学家科尔伯格曾提出儿童道德发展三层次:第一是前习俗层次,从自身利益出发,为避免惩罚得到赞赏而顺服权威;第二是习俗层次,考虑群体和人际关系,以成人标准做判断,尊崇“好孩子”守则;第三是后习俗层次,不再盲从规范,而是发展出自己的道德观念。
在电影中,三重错落不一的道德层次面貌同时在朱同周围出现:有品学兼优、帮老师拿卷子又拿水杯,朱同心中小花一样的班长刘诗瑶;有戴二道杠,被校长指派监督朱同受罚、耀武扬威的徐建立;有作文满分、阅读马克·吐温和卡达耶夫,喜欢翻同学东西,对代表学校参加广播操比赛漠不关心的贺娜;还有被父亲打出经验、向朱同传授写检讨五步法,梦想“爸爸被老虎吃掉”的张秋。以及诸多一闪而过,仿佛都是从记忆中走出的形象:抽屉里偷养金丝熊的人、傻乎乎吞笔帽的人、拽着同桌告老师的人、抄作文选得满分的人……
可贵的是,《朱同》的人物群像,没有被以优劣对错评判或改造,他们都是闪亮而独特的存在。他们与朱同的交往,更凸显儿童间超脱成人价值标准的澄澈天真:贺娜教他不开心时在手心写个“好”字,就能缓解情绪;在张秋指导下写出洋洋洒洒的长篇检讨后,心头大石落地,画面飘出许多金灿灿的“好”字,朱同为表感谢,由衷对这位患难之交说:“祝你爸爸早日被老虎吃掉”。
超能力:自得其乐的童年
导演对朱同及其校园生活的平视,在观影体验中也可见一斑。电影的重要一笔,是朱同在操场上以格格不入的夸张动作做广播操时,被体育窦老师拍了下屁股,调侃道“你是做操还是修仙”。
而在校长宣布被老师拍到过的三年级生要加入高年级的比赛训练后,习惯差生礼遇的朱同思忖再三陷入迷惑和动摇:“窦老师拍我了吗?”电影中话音刚落,我前排一个小学女生高声回答,“那当然是拍了呀”,有趣的是,下一秒,旁边的家长立刻拍了下她,暗示观影勿要喧哗。
有评论认为,“加入到集体,露出假笑,那就是你丧失超能力的一天。”朱同从奇思妙想的男孩,到加入广播操集体成为面目模糊的一员,边高喊“时代在召唤”的口号边“露出假笑”,是“超能力”被阉割的转折点,他不是真正的快乐。
对此,我想搬出些个人经历来唱唱反调。小时候有过朱同类似经历的我,长大后当过一段中学班主任,就是电影中操场上每个班最后一排的模糊身影,负责面无表情地盯着像朱同一样,把操做得像修仙的学生。那份教职我只做了一年,与亲近的学生却仍偶有联络,我已经不当老师许久,他们也长大踏入社会。
看《朱同》前恰好与其中几位饭聚,席间,一位香港大学电子工程专业研究生毕业的男孩,义愤填膺地详细控诉起初二自习课管纪律时与女生班长的矛盾。“那么在意啊?你不会现在午夜梦回还想起这些吧?”我开玩笑地惊呼。“到高中都很气,后来大学也没空想这些了”,他一本正经,又故作老成地撇清。他是标准绩优生,没想到最在意的事竟无关学习,反而是这些不起眼的鸡毛蒜皮,因为搅动少年心事,所以耿耿于怀至今。
由此反观朱同,他在意的是什么呢?作为一个板上钉钉的后进生,肯定不是考试、作文、罚站或检讨。窦老师对他的疑问不置可否,反问朱同“我拍你了吗?”“拍了”,轻描淡写的一问一答,阴错阳差下的获选,被他视为“倒霉一天中的唯一好事”。这不只意味老师的信任、自己被需要、逆袭受表彰的转机,“放学后大操场集合”的接纳,更是排除万难小心翼翼遵从的约定。
仔细想来,朱同神游中出现的各位“怪兽”,从要参加集训开始,就被广播操比赛的夺冠想象取代,在这份憧憬的照耀下,他从漫想联翩转向脚踏实地,不能被欺负他的小混混“卸腿”,也不能被校长留下擦黑板错过训练。一连串令人发笑的举动,其实都是对参加广播操比赛这一头等大事的守护。
他做到了,这不值得由衷地高兴吗?仅仅断章取义地将“做操”视作集体对个体的抹杀,强调所谓批判性的悲哀,流于俗套之余,又何尝不是成人法则对儿童世界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另一个佐证,是电影末尾,朱同边做操边以旁白交代了自己的结局:学校和家长研究决定,两小时上学路实在太远,试读中断。妈妈为此遗憾不已,姥姥却告诉他,最重要知足常乐——除了朱同本人应该众所周知,叫停试读因肯定不是上学路远。可真相对他来说重要吗?想必回到原校,他的一天,仍是在小世界中自得其乐,天天无事忙,专注捣蛋和幻想。
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指出,成人和儿童的主要区别,就是成人知道生活的某些层面,包括种种奥秘、矛盾、冲突、悲剧,这些都被认为不宜被儿童知道。
而在1997年就用上了“顶流”书包的朱同,也的确对此番“到此一游”背后大人的煞费苦心一无所知。我们有理由相信,尽管不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孩子”,他仍受到悉心保护,在爱中成长,是一张无忧无虑的白纸,画满想象中的奇珍异兽。
那么朱同丢失的超能力,到底是什么?或许这个追问本身就是源于成年人的刻板规训。正如波兹曼对于“童年”的定义,它不同于婴儿期,不属于生物学的范畴,而是社会的产物——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是表相,“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的感知,把匆忙一天过成漫漫长日的闲散,才是童年可一不可再的独特本领。
换言之,对社会化的大人来说,拥有做白日梦且乐在其中的特权,童年本身就是种已经丢失的超能力。无论有没有加入集体,我们都只能在电影里重温那种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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