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七)——长庆会盟背后的故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了,唐蕃最后一次会盟,这次会盟发生于唐穆宗的长庆年间,因此也称长庆会盟。
今天咱们来讲讲这方会盟碑,以及它背后的故事。
每一个来拉萨旅游的人都会去大昭寺,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注意大昭寺门口的石碑。
在大昭寺门口的左侧,立着三方石碑。其中一方没有碑文,故称大昭寺无字碑,相传石碑立于明代,是为了纪念修建大昭寺的工匠们。
另一块石碑的阳面上刻着“永远遵行”四个汉字,由清代驻藏大臣和琳立于乾隆五十九年三月(1794年)。
这位大臣在藏期间,恰逢天花流行,拉萨地区遭灾尤其严重。他见到百姓对疾病缺乏认识,按照以前的惯例,将患病者驱赶到旷野、崖洞、山溪旁,任其风吹雨淋,冻饿而死。
和琳见状颇为心痛,便积极捐建房屋,调制药物,并传授牛痘接种的技术,取得了非常明显的效果。
为巩固天花预防,也为了纪念和琳功绩,特意立了这块石碑。
因此,这方石碑也被称为“劝人种痘碑”、“拉萨痘碑”、“永远遵行碑”、“整饬西藏风俗碑”。[1]
由于这方石碑跟疾病有关,于是就成神迹了。当地百姓认为石碑的粉末能治病,于是就拿石头在碑身上磨,结果磨出了好多坑。
这种事情在中原也经常发生,很多老百姓认为佛塔的砖末能治病,于是就挖走塔砖磨末,结果挖倒了不少塔。
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老百姓生活都是一样的苦,没有哪块是天堂。
关于驻藏大臣和琳再多说一嘴,他是和珅的亲弟弟,姓钮祜禄,满洲正红旗人。
一般来说,大家对清朝的驻藏大臣没啥好感,认为都是些吃货。其实也有干的不错的,和琳在藏一共也就两年多,算是干得很不错的类型。
另外一块就是今天的主角——唐蕃会盟碑了,这方石碑四面都有文字,碑身阳面是汉藏两种字体的盟誓文,左右两面上刻着参加会盟的汉藏官员名字,碑身阴面是一方藏文铭文,解释了会盟的必要性。
由于长庆会盟的重要意义,这方石碑广受中外学者重视,各种研究文章、注释有几十篇之多。
这方石碑上的碑文确实告诉了我们很多珍贵的历史信息:
为什么能迅速达成协议;
从我们以前的讲述上可以知道,唐蕃会盟的谈判经常旷日持久,赤岭会盟谈了三年多,才算立碑划界;元和年间的会盟谈了四年多,结果是谈了个寂寞。长庆会盟的进展异乎寻常地快,从开始谈到实现会盟一共只用了几个月。
原因就在于,双方对疆域划分都没啥企图了,阻碍会盟的最大障碍也就不存在了。
在会盟碑的碑文里写了这样一段话:“今汉蕃二国所守现管封疆,洮岷之东,属大唐国界,其塞以西,尽是大蕃境土。”
紧接着又约定了交换驿站马匹的地点“于将军谷交马,其绥戎栅之东,大唐祇应,清水县之西,大蕃供应。”
这就很清楚地说明了唐蕃控制区的范围,“绥戎栅”的具体位置已经无法考定了,但清水县的位置从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年)始置以来就没怎么变过。
它的位置在甘肃天水(秦州)与陇关之间,位于陇关古道上,西北不远处的陇城镇(略阳)就是三国时期的街亭。
从这个疆域划分上看,基本就是唐蕃清水会盟的遗产,双方在唐德宗清水会盟之后,又硬桥硬马的死磕了四十年,真是磕了寂寞。
碑文上出现了吐蕃年号
在石碑的阴面有一方藏文铭刻,碑文的开头便写道:“圣神赞普悉勃野自天地浑成,入主人间,为大蕃之首领。于雪山高耸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头,高国洁地,以天神而为人主,伟烈丰功,建万世不拔之基业。”
我们以前讲过,所有吐蕃时期的石刻资料上,赞普家族都会开宗明义的强调执政合法性的基础。
这种基础不来源于佛教,虽然在后世的教法史料里,将松赞干布与佛教进行了绑定。但很显然,在吐蕃王朝时期的佛教,还不能提供强有力的宣传口径,赞普执政性的基础依旧是天神崇拜,也就是天神下凡,代天牧民。
如果深挖天神崇拜的内核,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赞普神圣性的基础来自于原生的本教。因为原始本教(斯巴苯教)本身就是一种类似于萨满的原始崇拜,属于多神崇拜的范畴,天神崇拜只是其中一个特别有符号性的组成部分。
在之前的节目里,我曾经说过,藏传佛教后弘期与前弘期(吐蕃王朝时期)的社会环境存在巨大差异性。
很多在后弘期司空见惯的逻辑,放在前弘期都不适用。
会盟碑上出现天神崇拜的内容,就是在告诉我们,即便到了热巴巾时期,吐蕃佛教依旧无法提供足够的执政合法性基础。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不管是元朝流行的转轮圣王、明朝的观世音转世,还是清朝皇帝的文殊菩萨,都不足以给执政者进行背书。
能给赞普背书的理论基础,还得是天神崇拜。
这就可以看出,佛教在话语权争夺的层面,依旧没能拿下本教,取而代之。
然后这方碑文用大段的文字阐述了唐蕃之间的友好关系,说的好像持续一百多年的国战仿佛不存在似的。
“初,唐以李氏得国,当其创立大唐之二十三年,王统方一传,圣神赞普弃宗弄赞与唐主太宗文武圣皇帝和叶社稷如一,于贞观之岁,迎娶文成公主至赞普牙帐。
此后,圣神赞普弃隶缩赞与唐主三郎开元圣文神武皇帝重协社稷如一,更续姻好。
景龙之岁,复迎娶金城公主降嫁赞普之衙,成此舅甥之喜庆矣。
然,中间彼此边将开衅,弃却姻好,代以兵争,虽己如此,但值国内政情孔急之时仍发援军相助(讨贼),彼此虽有怨隙,问聘之礼,从未间断,且有延续也,如此近厚姻亲,甥舅意念如一,再结盟誓。”
什么样,读起来是感觉唐蕃关系老好了,那叫一个和睦相偕,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波折,但你家出了事儿,我还鼎力相助帮你排忧解难。
这其实也好理解,毕竟是在会盟期间,文字又是写在会盟碑上,你要是写兄弟阋墙,实在有点煞风景。
不过一百多年的相爱相杀,确实也没影响汉藏之间相互学习,相互走进。
在这方碑文的最后一段,就有一个很明确的证据。
这段碑文写道:“时大蕃彝泰七年,大唐长庆元年,即阴铁牛年(辛丑)冬十月十日,双方登坛,唐廷主盟;又盟于吐蕃逻些东哲堆园,时大蕃彝泰八年,大唐长庆二年,即阳水虎年(壬寅)夏五月六日也。双方登坛,吐蕃主盟;其立石镌碑于此,为大蕃彝泰九年,大唐长庆三年,即阴水兔年(癸卯)春二月十四日事也。”
碑文里出现了“时大蕃彝泰七年”,这地方的“彝泰”是吐蕃王朝唯一出现的年号。
因此,汉文史料里除了称呼热巴巾为“可黎可足”之外,还称他为“彝泰赞普”。
“彝泰” 的意思为“长久安泰”,热巴巾在继位之初设立年号,明显是在效仿汉地制度。
也就是说,战争并没有阻断汉藏间的相互借鉴和相互学习。
冯智老师在博士论文里有这样一段评述:“这在吐蕃历史上是一项重大的制度改革。它表明赤祖德赞在心理、文化和制度上积极与唐朝靠拢,取得一致性,同时便于与唐朝密切接触,加快当时正在进行的唐蕃会盟准备和友好关系的进程。”[2]
另外还有一个例子,也可以说明汉藏交流的深度和广度。
长庆四年(824年),也就是会盟碑树立的第二年,吐蕃使臣来到长安,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求五台山图”。[3]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有点惊悚了?
现在的中国人也未必全都知道有座五台山,可吐蕃人在一千多年前,在当时那种物质条件下,就知道远在万里之外的山西,有座叫五台山的佛教名山了。
他们应该也知道,五台山主供文殊菩萨。
这就是汉藏交流的颗粒度,它经常会细到让我们大跌眼镜的程度。
僧相的超然地位再次得到了印证;
在碑身侧面的吐蕃参会官员名录上,僧相贝吉云丹的名字赫然居于首位,其下才是天下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尚绮心儿。
这位大相出身于四大尚族之一的没庐氏,属于一位崇佛的大臣,敦煌文献里有他在敦煌建寺的记载。[4]
相比来说,没庐氏属于比较亲唐的贵族,这次会盟大致可以看做是吐蕃佛教势力与部分贵族合作的成果。
唐朝官员名单里有一个名字值得注意,他叫牛僧孺。
熟悉唐史的小伙伴对这个名字一定不陌生,他是牛李党争中旗帜性的人物。
这场以牛僧孺、李德裕为首的党争绵延六朝,历时四十多年,一会儿在讲到维州之惑的时候,我们再来仔细地讲。
另外,排名第一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李逢吉,也是牛党干将,这就在告诉我们,穆宗一朝属于牛党当政的时代。
除了李逢吉,还有三位宰相也参加了盟会,分别是崔植、王播、杜元颖。其中,王播值得拿出来说一嘴。
中国诗词里有两个典故,分别叫“饭后钟”和“碧纱笼”。
这个典故就出自王播,他少年时家境贫寒,只能在扬州的寺院里借住读书。一开始僧人还以礼相待,估计是觉得他读书刻苦,没准儿是个潜力股。
可时间长了,僧人就不这么看了,开始嫌弃王播。
当时寺院吃饭之前先敲钟,自从嫌弃王播以后,就故意搞他,吃完饭才敲钟。等王播急匆匆赶来吃饭,啥东西都没有了。
王播很生气,在墙上写了一首诗后就走了。
二十年后,王播飞黄腾达,坐上了淮南节度使,镇扬州。
他故地重游来到以前借住的寺院,发现自己写在墙上的诗,被僧人用上好的碧纱覆盖。
王播很感慨,又在旁边写了一首诗: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从此以后,“饭后钟”和“碧纱笼”就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典故,很多诗人,包括苏轼、黄庭坚、陆游都在作品里用过。
从唐朝参会的名单上看,来了四位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官员,考虑到长安与拉萨之间的距离,算是相当重视了。
那么唐朝君臣是不是真的认为,这次会盟就要终结百年国战呢?
答案是不知道!
我们现在知道长庆会盟终结了国战,那是站在上帝视角,对于唐朝人来说,他们看过太多墨迹未干,而蕃军又至的例子,甚至这边还谈着呢,那边都打起来了。
《册府元龟》里有这样一段记载:“长庆元年九月,吐蕃请盟,帝许之。宰相欲重其事,请告太庙”。
按说宰相的要求也不过分,唐蕃会盟也算一件大事,跟祖宗唠叨几句,也挺正常的。
结果,礼部官员就出来反对了,他们引经据典的说:“肃宗、代宗的时候,会盟就没惊动祖宗,只有德宗朝告庙了,现在又惊动祖宗,有点不妥。”
于是这事儿就黄了。
礼部官员的逻辑多少有点不合理,德宗朝就已经告庙了,说明跟祖宗说一声也不是不可以。礼部官员没说出口的意思,你丫在祖宗面前一顿白呼,过俩天又打脸了怎么办?
那是打宰相的脸吗?
那是打祖宗的脸!
这件事很能反应唐朝君臣的心态,该有的仪式必须隆重,至于以后咋样,只能走着看。
如果他们要是能预知,这次会盟会终结一百多年的战争,跟祖宗白呼还叫个事儿啊,在祖宗面前翻跟头都不叫事儿。
但不得不说,长庆会盟以后和平是真的来了。
我们回顾一下,宪宗朝到穆宗朝的战争节奏,大家来感受一下长庆会盟的威力。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八月,李纯在宦官的拥立下即皇帝位,原来的皇帝唐顺宗李诵成了太上皇,史称“永贞内禅”。
李纯的屁股还没坐稳当呢,河西党项就在806年引吐蕃入寇。
随后不久唐蕃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和谈,到810年和谈无果而终,吐蕃紧接着就展开了一轮进攻。
812年,吐蕃寇泾州,及西门之外,驱掠人畜而去。
818年10月,吐蕃寇宥州,灵武节度使杜叔良败之于定远城,破吐蕃三万人,杀戮二千人,获羊马甚众。
同年10月,平凉镇遏使郝玭破吐蕃三万余众,收复原州城,获羊马不知其数。
11月,夏州破吐蕃五万。
11月,灵武奏攻破吐蕃长乐州罗城,焚其屋宇器械。
11月,西川节度王播攻拔峨和、棲鸡等城。
819年10月,唐大将史敬奉大破吐蕃于盐州城下。
820年(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唐宪宗暴崩,唐穆宗李恒继位。
820年3月,吐蕃攻掠青塞堡。
10月,吐蕃军进攻泾州,唐将郝玭血战退之。
10月,吐蕃寇雅州。
11月,夏州节度使李祐领兵赴长泽镇讨吐蕃。
灵武节度使李听领兵赴长乐州讨吐蕃。
12月,吐蕃千余人围乌、白池。
821年(长庆元年)2月,灵武节度使李进城于大石山下破吐蕃三千骑,杀戮二百六十七人,驰马牛羊衣甲称是。
6月,吐蕃犯青塞堡,盐州刺史李文悦发兵击退之。
10月,吐蕃寇泾原,唐命中使以禁军援助。
822年7月,灵武节度使李进诚于盐州界追杀吐蕃三百余人。[5]
以上是宪宗、穆宗两朝的战争记载,一共是十八次:
发生在宪宗朝的有八次,穆宗朝十次,看上去似乎穆宗时期数量更多,但宪宗时期的战役规模明显更大。
在这些战役中,吐蕃主动进攻十二次,唐军主攻六次。
这就在告诉我们,吐蕃依旧拥有战争的主动权。
但唐军主攻的战绩,明显超过了蕃军。
在宪宗时期,唐军再给蕃军~重大杀伤之余,还成功打下了原州、长乐州、峨和、西鸡等城。
这在唐军以前的战例上是非常罕见的。
也就是说,战场态势重新形成了均衡,吐蕃拥有战争主动权,唐军拥有反击能力!
这就是我以前说的,唐蕃能坐下来和谈的原因,是基于双方都打绝望了,都不想再打了。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一下,穆宗临朝后的节奏。
821年4月,吐蕃使臣到长安,双方正式开始会谈。
9月,吐蕃使臣再至,穆宗同意会盟。
10月10日,双方在长安三会寺举行盟誓大典。
就在双方谈判期间,士兵在战场上干仗。
822年,双方在拉萨举行会盟仪式,战场上依旧在干仗。
这就是唐蕃交往的节奏,你谈你的,他打他的,谁也不耽误谁。
但是在长庆会盟以后,和平真的到来了。
尤其在双方在边境线上立碑盟誓之后,边将也都消停了。
从822年到831年,唐蕃边境基本保持了宁静祥和的景象。
但在831年9月一个突发性的事件,又把唐蕃关系拉进了危局,因为它涉及到了重要的战略节点,位于川西的重镇维州。
有关维州的博弈,将会如何展开,又会如何收场,咱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劝人恤出痘碑汉文碑文校注》_张虎生;
[2]、《吐蕃东向发展与融合—赤祖德赞研究》_冯智;
[3]、《吐蕃求五台山图史事杂考》_扎洛;
[4]、《吐蕃金石录》_王尧;
[5]、《吐蕃军事研究》_杨永红;
沙发终于抢到了,布师要多更新哈
想起霍去病的石碑被人都摸包浆了
其实能不能通过维州直捣对方老巢是一个问题,就算不能做,也不应该把对方降将士兵送回去任其杀戮,而是妥善安置,至于维州要留要还看情势,就是还,也要作为留下降卒的条件,对方不得追究的条件。这样把几百人送回去送死,伤了自己人和降卒的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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