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刃:现代社会,天堂还是铁笼? | 孟庆延讲《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 韦伯

理性之刃:现代社会,天堂还是铁笼? | 孟庆延讲《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 韦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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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


大家好,我是孟庆延,欢迎来到我的社会学书单。


在上一讲末尾的时候,我曾经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讲到天职问题的时候,可能有人会有一个好奇,说,孟老师,按照你讲的这个逻辑,那么现代的社会中的,就是当下的这些西方人,特别是清教徒,难道在职业工作中,在职业生活中还会经常想着自己是在增加和证明着上帝的荣耀吗?脑子里会回想着那个根深蒂固的宗教观念,响应神的召唤,劳作令神愉悦,还会想这些事儿吗?


我的回答是,当然不会,我们不要太天真,不要觉得韦伯的这个分析哪怕是绝对正确的,哪怕是足够伟大的,在 150 年后、 200 年后的今天的世俗生活,大部分人还在践行着这样一种宗教观念,我们不能这么天真地想问题。


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韦伯错了呢?答案同样是否定的,你不能够就这个问题和这个现状来去反推,说韦伯当年说错了。我们来一点一点解释一下这里面的逻辑,它也和我们今天所讨论的问题密切相关。


韦伯的论述确实是在资本主义精神和新教伦理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关联。简单来说,不管是追求利润还是贪图享乐,以上这些都是人亘古就有的基本人性。可以说,从封建时代起,甚至前封建时代起,这就是人性。某种意义上,它几乎是贯穿所有文明的人性。


在基督教改革之前的宗教状态下,这样的一个基本人性被认为是需要抵制的,是需要克制的,是不虔诚的、不洁净的,甚至恰恰你是通过对这些诱惑的抵抗,某种意义上,来实现对原罪的救赎。


宗教改革之后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之前现代资本主义被认为是无限的那种获利驱动,那种被认为是本性的部分,不再被追溯到本性这个解释逻辑上。


韦伯就认为,宗教改革之后的清教徒,他们是在宗教理性的驱动下所产生的追求利润的行为、所产生的各种内卷的行为。这个宗教理性,便是新教改革之后所出现的。拼命挣钱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回应我的天职。


为什么我说韦伯没有错呢?因为他在讲这个事情怎么起源的,那么起源之后,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清教徒的生活理想在现实中的财富诱惑下,会不会发生动摇?


我们千万不要觉得韦伯是个掉书袋的书呆子,不食人间烟火。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里面也准确地看到了这一点。他说什么呢?他说,其实清教徒的生活理想是会发生动摇的。清教精神的真正信奉者是哪些人?大多数都是那些正从社会底层逐渐往上爬的阶层,就是小资产者们和资本主义农场主们。这些人一旦发达,难免会发生摒弃清教理想的状况。


这一点韦伯说,连最虔诚的贵格会的信徒也不例外,于是乎,韦伯写下了下面这一段非常冷酷,甚至带有点嘲讽的话。他说:那些寻找天国的狂热,开始逐渐变为冷静的经济美德,宗教的根茎就会慢慢地枯死。让位于功利主义的名利心。


我想这很容易理解。我们就拿自己来理解,一穷二白的状态下,拼命工作积累财富,你可以讲我是为了实现某些理想。足够有钱之后,财富足够自由之后,你是不是理想就容易靠边儿站了呢?是不是就觉得太累了,我要歇一歇?是不是就觉得世界很大,我想去看一看?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会把韦伯称为现代社会的先知。他不仅解释了这样一种行为,它在宗教伦理上的起源。他还预言了,这玩意儿起源之后,人们慢慢会出现哪些异化和变化。


这是我经常讨论的,过去的宗教状态下,人们不断积累财富,经常会心慌。为什么会心慌呢?并不是说我是非法的,而是他在担心,这是不是表现我很贪婪,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很虚荣啊?是不是意味着在上帝眼里,我无法得到拯救啊?但是新教改革之后,这些清教徒们挣起钱来,只要你是合法手段,我就变得高度地心安理得。


为什么?因为我在履行我的宗教义务,那些不安感就没有了。只要是合法地挣钱,就可以无愧于良心。但是,这种无愧于良心的心安理得,在资产和财富的糖衣炮弹面前,慢慢地也产生了意外后果。


什么意外后果呢?时间长了,我劳作是为了得到神的喜悦的这个古训,已经荡然无存了。韦伯说,大获全胜的资本主义,已经不再需要过去的禁欲主义精神的支持了,因为资本主义已经有了它的机器基础。这个机器基础在我看来,不只是指工业化来临之后所带来的生产硬件上的变化。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机器基础,不止是有生产这个环节,还有什么?还有越来越发达的法律系统。


法律是要保护人的合法财富的。在现代世界的每一个国家中,只要它是个现代国家,你不用去管它的政治体制是什么,它基本上写在宪法里都会有一句话,就是保障公民的生命和个人财产不受侵害。这是你的个人财产,或者叫私人财产,主要指的是合法所积累的财产,它变成了一个世俗世界中的法律秩序,而那个宗教义务,你看到没有?已经慢慢地退场了。


这样一来,韦伯所讲的这个状态,其实就变成了我们今天生活中非常常见的一种状态,挣钱就是挣钱,合法地挣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们经常说朋友之间谈钱伤感情,其实一个现代社会中正常的商业秩序是谈钱才不伤感情。我把钱谈清楚了,感情自然就在。为什么?因为这个钱是合法的,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是现代世界中,也会发生非常多的目标置换,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什么叫目标置换?


我们还是回到新教改革来说。过去我劳作,其实只是我的一个手段。我不断劳作这个手段的目的在于,得到神的认可,增加神的荣耀,令神喜悦,这是一个手段吧。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当你忘记了背后那个宗教义务的时候,这个手段变成了绝对目的,挣钱本身就是目的,它构成了我快乐的来源。我看到我的银行卡余额不断地增长,我看到我手里的钱包越来越鼓,我会带来无限的快乐。这就是现代世界中最容易出现的异化和目标置换。


韦伯伟大的地方在于,他预见到了这样一种本来是经济和宗教范畴内的事务,在世俗生活中的各个领域中的普遍化。什么意思?学习的本质其实是为了满足人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在这个意义上,学校也好,考试也好,分数也好,本身只是个手段,它是担心你不愿意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通过各种课程考试分数来激活你的求知欲。但在现实中,有多少人还能想到,学习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呢?大家变成了围绕分数、绩点所展开的人生搏命,甚至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启了这场没有尽头的跑道。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们忘记了初心,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演化,本质上也是这个逻辑。本来是个宗教神启,拼命工作只是增加上帝荣耀的手段,后面发生了目标置换与异化。


我们看到,韦伯的讨论不仅讲清了这个东西的前因,就是来源,还讲清了这个玩意儿的后果,就是产生了宗教退场、神圣性退场,人们满足于挣钱本身这件事情的目标置换。


当然,你会说,难道这个后果是这个前因能想到的吗?我们在这里必须要说一点,我们经常喜欢考虑的一件事情是,我做事儿初心对了,我就正义了。韦伯恰恰说不是这样的,你的这个初心没毛病,但是你这个初心一样会产生非常意外的结果。


韦伯所讨论的这些问题,为什么会和理性相关呢?就是因为实际上韦伯在讲,无论是你新教改革之后,不断地用理性化的方式去追求财富的积累这件事情本身,还是说在这个过程中,理性化的逻辑越来越遍布于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韦伯都给出了关于现代社会的预言:现代世界总体上是一个被理性这个词所笼罩的世界。

那么好啦,接下来我们就要讲一讲,what is 理性?为什么要讲这个问题呢?


第一点,理性对于现代世界,我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换句话说,是成也理性,败也理性。为什么这么讲?我们还是要从区分概念入手:什么是理性?理性不是个好词儿吗?我要成为一个更理性的人,我们要更清醒。这是因为韦伯所讲的理性和启蒙运动的那个语境下所讲的理性不是完全一样的,它是两套逻辑。

我们先来看一下大家最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所讲的那个理性。在启蒙运动的语境下,理性意味着个体意志的独立,个体意识的独立意味着个体意识的觉醒,意味着大写的人站起来了,同时还意味着现代社会秩序一系列制度安排上的变化。


既然人是理性的,个体是独立的,那么我们就是平等的,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了基于个体平等权利而出现的政治规则、经济契约、法律趋同、受教育权,这些都确立起来。这个是我们常说的成为一个理性的现代人中的理性的含义。它在讲你个人越来越丰满了,它在讲你从一个神权的压抑下、从一个君主权力压抑下站起来了,我要独立思考我自己的事情。我独立思考,你也独立思考,经过我们两个的独立思考之后,我们形成了某种契约,这个玩意儿是启蒙运动中讲的理性。

那么韦伯在《新教伦理》中所讲的理性,是同一个事儿吗?简单来说,不是。韦伯所讲的理性,更多的是这样一种含义,他是在说,资本主义精神中这种全新的伦理态度,在资本主义企业经营中得到了全面贯彻,就是在经济活动,特别是企业经营中,所出现的一种全新的伦理态度、心性品质。这个品质是什么?要不断地寻找成本最低的生产方式。它包括什么?包括引进更高效率、更新的技术;包括对于这个生产组织的形态进行变革,比如说用什么样的激励机制啊,这个流水线到底合不合理啊,或者说我们在今天的企业中经常能够看到的,要梳理一下我们这个组织的架构,要梳理一下这个办事的流程。所有这些所谓的优化,这些黑话,本质上都尽可能地在提升工作效率,这个是韦伯所讲的理性化的一个核心。


实际上,为什么这是一种宗教理性呢?大家要知道,韦伯所讲的理性还有第二层的含义,就是在宗教变革与发展的过程中,耶稣会士发展出了一套非常有趣的规制人行为的系统方法。这个系统方法是什么?它的目的就是克服人的自然状态。


什么叫人的自然状态呢?人是高级动物没错,但如果把“高级”两个字去了。人的本性是动物,人具有它的动物属性,动物属性就具有攻击性、非理性、情绪性,当然也包括懒惰。以上这些都是人的动物本性,我们把它称为自然状态。那么耶稣会士说,人要摆脱这种自然状态的影响,要摆脱各种无理性、非理性冲突的影响,要摆脱对纯粹尘世的和自然的人性的依赖,来去服从至高无上的意志。好啦,这个至高无上的意志是什么呢?获得神的喜悦,增加上帝的荣耀,这是最高意志。


在这个意义上,他用一个最高的意志,要求人们的自己的行为,要求他信徒的行为处于一个恒常的自我控制之下,才能够杜绝掉那些生活中的慵懒等等非理性因素。所以韦伯这里的理性的第二重的含义是在说,它要克服某种自然状态,包括慵懒、虚荣、贪婪、不劳而获。这个就是新教改革之后的结果。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稍微讲一点点,经历了新教改革之后的基督新教,特别是它的分支中的清教,和没有经过这个改革的天主教它的差别。


天主教的传统,是要通过尘世的行为求得救赎。这就造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恶果。教会的腐败。啥意思?天主教认为人生来带有原罪,你洗清这个原罪,要在尘世中不断地做事儿。但是天主教所讲的这个做事儿,并不是劳作,而是说你有各种各样的中介机制,比如说一个人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儿,到老了心想我要忏悔一下,我要求得神的原谅,这也是一种。然后还有什么呢?还有中世纪出现过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意,教会搞出来的,叫赎罪券。他把赎罪这件事情以货币的方式发行开来,你购买多少,你就可以洗清多少原罪。因此,在宗教改革者看来,天主教发展到赎罪券这个程度已经败坏得不要不要的了。


我一讲这个,大家就能理解了,它特别像我们的一些求神拜佛的行为,跪在佛祖面前念念叨叨,磕几个头上几炷香,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求佛祖保佑或佛祖宽恕我心灵中的不安,从   宽恕完了之后完成这个行为,你回去之后会不会继续作恶呢?其实说不准,它无非是获得了一个人的心灵的自我安慰,而且这个自我安慰有可能还是短暂的。


在这个角度上说,我们会看到,宗教改革的背后有它的正当性,会认为说你这样一种方式其实在败坏你的宗教信仰。经过了宗教改革的基督新教和清教,它的最原始的出发点是什么呢?叫预定论。什么叫预定论呢?你的命已经定了,你在此生干什么都没有用,你去买赎罪券、去礼拜,都改变不了你已经定的命运,只不过这个命运你还不知道,但你做什么无力更改。你要做一个信徒,你只能践行你应该有的义务。这个义务是什么?工作,节俭,证明、增加上帝的荣耀。这种东西是韦伯这里所讲的宗教理性的第二种,它要克服掉你的自然状态、人的本性。


这两层汇聚到一起我们发现,韦伯所讲的理性其实包括了两个层面,一个是指向复数的层面,就是指在资本主义世界中,人们要以有组织的方式、效率最大化的方式、标准化的方式来追求利润。这个东西在韦伯这里,叫作它所追求的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是现代世界的基本逻辑。什么是工具理性?我做一件事情,我主要考虑这件事情的目标是什么。比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我要实现这个目标都有哪些手段,我要从中选择那个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手段。


工具理性在现代世界的影响,我们可以看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挣钱也好,求学也好, social 也好,很多时候都按照这个逻辑来行使。我本来是个社恐, 但我不得不参加social。为什么?因为我判断这个 social 对我有用。我们判断一个工作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会想,理想的工作,是不是钱多活少离家近?最近英国说要全面的实行弹性工作制,好多人说这英国人真疯了。其实你看到,讲这些的时候,弹性工作制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似乎找到了一种成本收益更高的对于工作者个人的生活方式,这也是一种工具理性。这是第一重。


第二重呢。韦伯所讲的理性,就是要克服人的慵懒和自然本性。韦伯讲的宗教理性和现代世界理性化是这两者的一个复杂的结合体和矛盾体。因此,当宗教的禁欲、苦行的热情,遇到了资本主义的现实世界,两方面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因为资本主义世界中的所有生产秩序都扣合着工具理性,又能够通过物质财富的指数级的扩大,来激活人们对世俗生活劳作的向往。这个向往所催生的行动本身,扣合了基督新教改革之后所要求的宗教义务。


但最终却走向了反面,什么反面呢?韦伯在这本书的最后所写的:人终将会被铁笼困住。什么意思?工具理性太发达了,宗教义务已经想不起来了,沉浸在这里面。


我上一门课,在乎的并不是老师讲得好不好,我在乎的是老师给的分高不高,作业要求多不多。课讲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原来的手段变成了现在的目的,是工具理性发展的结果。


其实我们在生活中经常回到这样的情况,包括在一个现代世界的结构里面,我们经常会看到,我是工作流程中的一个环节,我只要干完了我的活,就完成了我的义务。至于说我干的这个活对最后的结果是不是有好处,或者是不是我干的是正确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韦伯最后做的一个预言是,人终将会被理性所捆绑和束缚。


有一个美国社会学家接续着韦伯的讨论,写了一本非常生动的书,叫《现代社会的麦当劳化》。他在用麦当劳作为一个隐喻。麦当劳是什么?是快餐。快餐的逻辑是什么?全世界的麦当劳出产一个汉堡,比如说巨无霸,它的流程是一样的,这个味道也是高度同质化的,你可以喜欢吃它,也可以不喜欢吃它。但它有一个核心的吸引力,它能够满足你工作的基本热量需要,又能够在规定的时间内, 3 分钟、2分钟把这东西做出来。


这本书延伸了韦伯的理性化铁笼的讲法,说现代世界已经是一个麦当劳的世界了,大家已经被困在这个铁笼里,打工人被困在绩效的铁笼里,学生被困在绩点的铁笼里。甚至我们今天在谈论情感生活、婚姻生活、社交生活的时候,我们也经常以这个人有没有用,这个人是不是一个适合的对象来判断问题。在讨论各种匹配的要素条件下,唯独不谈感情两个字。所以,谈婚论嫁不谈感情,学习不谈兴趣,工作不谈价值。


韦伯在这本书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没有人知道未来谁将生活在这个铁笼之中,没有人知道在这惊人发展的终点,会不会又会有全新的先知出现,没有人知道那些老观念和旧理想会不会有一次伟大的心声,甚至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出现被痉挛性妄自尊大所美化了的机械与麻木。


因为完全可以这样言之凿凿地说,在这种文化发展的这个最近阶段,专家已经没有精神,纵欲者也没有了心肝,但这具躯壳却在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标准。


我自己觉得这段话写得非常酷。它听起来非常犀利,但其实非常悲凉,因为他在 100 年前做的这个寓言,某种程度上是我们今天现代每个人的普遍命运。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韦伯关于现代世界的命题,这样的一个思想之光,究竟对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是绝路还是出路?换句话说,韦伯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现代人还有出路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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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南方姑娘

    看过中《世纪三部曲》和《飘》后会对前面的内容有更深的理解,更容易理解思想演变和到现代的过度。

  • 听友224564357

    老师,没有讲义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