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南怀瑾:三、虚老嘱咐各行各的
此时,我虽随焕师与虚老聚首三四日,但须随时过江到重庆,处置俗事。山路崎岖,轮渡拥挤,昼夜身心均介于佛法与俗务之间,颇有劳倦之感。一日傍晚,赶上轮渡过江,恰于船旁得一座位,即欲闭目养神, 不意江岸华灯,闪烁于开眼闭眼之际,忽尔进入醒梦一如之境,大地平沉,豁然夜空一体。唯天色虽黑,船已靠岸,即举足前行。忽见虚老亦孤身一人,走在我前。沿途坎坷不平,乱石烂泥犹多,我即趋步上前, 手扶虚老右臂曰:“师父,太黑了,危险,我来扶你。”虚老顾我微笑, 即脱臂而出,日:“前路暗淡,你我各走各的,不必相扶。”只好依命同行,但加留意而已。及抵慈云山门,方各自回寮。此情此景,我在台湾以后,传闻虚老遭遇,方忆当时此话,岂亦偶中乎!
护国息灾法会后之两年余,经我国全民长期浴血抗战八年之结果, 终得日本无条件投降之事实。虽曰国际人事之变化,抑亦天庥中华而不致沦堕于魔手乎!然而外祸既息,同室阋墙之难方萌。“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诚为万古至理名言。在此期间,我曾于成都、重庆,经云南而返乡探亲,且亲至南京观风。即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夏秋之际,转赴庐山天池寺之圆佛殿专修静虑,并思如何自处而得暂可栖身之域。秋后下庐山,再到杭州中印庵与通远师弟晤面,经其介绍而认识巨赞法师,并在灵峰寺借住。此处乃法师所主持之武陵佛学院,放鹤亭即在默林之中。同时,再由巨赞法师得识住在黄龙洞之印顺法师。彼二人者,皆为显教学者之义理法师,乃当今教下之憎才,实亦难能可贵者也。
巨赞法师且邀我为佛学院僧众讲授禅修之课,即便应命结缘。但其时国事紊乱如麻,人心已甚惶恐而极不安定。故我已决志拔足东流,将赴海外。一日,巨赞法师邀我丈室与言曰:“阁下乃不世之士,禅门健者,况相交知心,今有事不得不直言相告。不出三五日,我即将为有关当局杭州站拘捕,或即此断送性命。君住此间,恐有牵连,故不能不坦言也。”时我闻之诧然,即问之日:“法师固为彼中人乎?我是无任何偏倚之身,但与其中当道者,颇有方外道义之情,如法师直言相告内情, 或可助君一臂之力而脱困也。”法师即曰:“我非彼中人,但已决心为维护佛教而已与对方联络输诚,并得虚老同意,虚老自称为应劫之人,决不退避。”我闻即日:“此事想必是陈铭枢鼓动虚老且为牵线。”法师笑答:“所料不差。”我再问日:“法师等说为维护佛教而不得不如此,固为真言而不妄语者乎?”师即合掌作答曰:“决非别有异念也。”我即起而言日:“既如此,我于今夜动身到南京,后日即返,望君多福。如我友许衡生在京,必可使我面见当局而为法师乞留一命以完心愿也。”
此事,果如我所预期,虽费两昼夜奔走于京、杭之间,但得保存巨赞法师而度此危机,且亦因闻虚老亦已心许故也。后闻巨赞法师出任全国佛协副会长,不知为保全虚老是否有所作为,此亦我为虚老有关之另-公案,故又随笔及之。此事既了,感慨殊多,曾有数诗以自志心境。 巨赞法师亦曾示我有“无端岁月堂堂去,万种情怀的的来”之句。时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岁寒腊月之初,我即离灵峰而赴沪订购船票。不意在沪而又巧遇灵岩之老友曾宝森(字子玉)先生。曾老于清末留学日本,乃同盟会之老党员,民初曾任四川财政厅长,其公子宪民,亦与我交情甚笃。曾老夫妇,皆刘洙源先生之入室弟子,且亦认识虚老。此时,曾老正在南京开立法会议,观时鉴事,已知时局将有大变,拟即返蓉城, 藉思自处之道。见我有行色匆匆之举,彼即以古文体之语,直相询问曰: “足下乃今健者,且素负荷宏文之愿,而今局势,意将‘南走越,北走胡’乎(此二语出自《史记》)?”我笑而答曰:“我与老伯乃灵岩旧友, 相知颇深,行行重行行,我已决志东赴莱,将为海外散人。不知老伯如何自处?”曾老点首,不加可否,唯神色凝重,语我日:“即将返蜀, 玉阶过去与我有僚属因缘,或可幸免乎?”忽而陈云先生来拜望曾老,我与之握手为礼,交谈片刻即便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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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在文殊院空林佛教图书馆内完成朗读。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