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南怀瑾:一、传记与年谱
列传文学之作,以司马迁著《使史记》所首创,唯迁史列传,首以出世高人伯夷、叔齐为点目之晴,而世少注意之者。自东汉以来,则有刘向首著《列仙传》之作,盖其感于身世而翻然有慕方外之意欤!及至魏晋以后,而有梁僧慧皎(497~554)著《高僧传》而别开生面,为东土佛教首放异彩。自此以后,历代踵起,高僧传记,代有其人。尤为禅宗一系,自宋真宗时,有僧道原,采取《世说新语》之例,首辑盛唐以后禅师语录,汇为《景德传灯录》行世,即与《高僧传》等并驾齐驱,尤为世人所醒目而迷离莫测者也。
时至明朝,佛门而有明末四大老之誉者,如憨山、紫柏、莲池、薄益各有专著,最为人所称誉者,则为《憨山大师年谱》之作。是书乃憨师侍者福善记录,弟子福征述疏,叙理于事,令人可生敬信。但憨师被贬,事涉神宗宫廷子嗣之争,年谱则隐晦不详。时势艰危之际,事多难言之讳,古今同例,但留为后人考据话柄而已。从此之后,僧俗年谱之作,蔚成风气,由简而繁,人事史事,交相互涉,是非虚实,求证更繁。
及至民国,人有仿明末四大老之说,称虚云、太虚、印光、谛闲为民国佛门四大老,固其然乎,或其不然乎!昔年我在蜀山,有一禅和子与语,谓虚老乃憨山后身,盖憨山法名德清,虚老法名亦是德清;憨师曾于五台山修行入定,虚老亦曾在五台山修行入定,今生前世,如出一辙。我则谓此一德清,彼一德清,三世因缘,比量难清,欲参话头,不一精明。此皆宗门逸事,然当时亦广有传闻矣。
虚老一生,出世于清末、民国多事之际,世寿百有二十岁,僧腊百零一年。初期则苦行参方,专修禅寂。据传记自述,及在高旻寺参堂, 秋天天客不意打破茶杯,即已发明己事。然后因遭逢世变,备见佛教衰败,宗门寥落,即发愿于诸名山古刹,重建丛林寺院而恢复禅风。由此而百年之间,辛苦艰难,备尝之矣。世之情伪,亦备知之矣。而此心皎如日月, 历劫不移。此皆为世所公认事实,无可疑议者也。
盖自清朝退变以后,民国初建,西风东渐,国体丕变。民主声嚣, 破除迷信之说而大行其道。社团噪起,破除寺庙之风乃遍及各地。佛教虽亦随时响应,成立协会,但首任佛教协会之会长敬安别号寄禅法师者, 虽为全国文人所景仰之诗僧,却遭北洋政府主管内政者之大辱,而悲愤圆寂。嗣以其徒太虚法师继起,改弦更张,为适应时势,即以禅宗六祖慧能大师之“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之意,而创“人间佛教”之说以自图存。为其如此,太虚法师与民国以来之中国佛教协会,故能与国民政府而相始终,岂非异数,亦为人事之有先见之明者乎!而当此时期,虚老则专志修建从林、迎玉佛,波波奔走于缅甸、泰国等地。但较为长期驻锡于云南、广东之间,故与南方当时之军政将领,颇有交往,大多皆得皈依禅门而称弟子者,如云南之唐继尧,广东之李济深、陈铭枢等,彼等虽为当世所诟病而称之谓旧军阀者, 而虚老却得其为常随众之外护,实亦难能而可贵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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