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初至唐末的两千多年间,长安十三度成为中原王朝的首都。虽然后代皆未定都于此,人们却早已习惯以长安之名指代京城。曾经的长安是繁华和秩序的象征,承载了关于功名与富贵的梦想。当它失去往日地理的重要性,便化身为一个精神的地名附身于每一代的都城之上,依旧释放出令所有人难以抗拒的引力,辐射着整片中华大地。在沈周生活的明代,亦不例外。
成化十七年,吴江沈庠高中进士。兴奋的他找到隐居相城乡下的当世画圣沈周,请其为己所藏之画作题。向来慷慨的沈周没有拒绝,于是就有了下面这首诗:
盖头漫有三间草,涂足都无十亩禾。
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
——沈周《为沈尚伦进士题画》
此图今已不传,从诗中描述来看应是《竹林茅屋图》一类表现隐士田园生活的内容,属于沈画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特别之处在于,沈周的题诗里并没有表示恭贺或预祝大展宏图的客套话,而是暗含规劝:三间茅屋,十亩稻田,便足以安生立命。常听人说起长安种种的好,难道连那里的春天也比江南更美些吗?五十多年里“我”闻见离开长安回到家乡的人,比去往那里的人还要多。
沈周以这样一首诗相赠沈庠,用意在何?“酸葡萄心理”是可以最早排除的。因为一年前明宪宗颁布《征聘诏》点名要沈周出山赴用,被其拒绝。而在沈周二十八岁时,他就卜筮《周易》得《遁》卦第九十五爻“嘉遁贞吉”,婉拒了时任苏州知府汪浒的举荐。如果心向长安,他早就该去了。
客死京城的太医刘溥,没赶上母丧的刑部主事刘珏,在政治斗争中险些丧命、于成化初年侥幸归老的武功伯徐有贞,都是沈周前半生的知交。过去的五十多年里,不曾远离家乡的沈周反而成为一个固定坐标,一个无法真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像诗中所说的那样,见证了太多无数人的远游与归来。或者再也没有归来。
沈周做了一辈子的隐士,足迹未出“江浙沪”,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爱情,刻骨铭心的旅行,曾喜极而泣,亦曾痛彻肺腑。他和亲友在虎丘畅饮,亦在虎丘泪别;于西山杖游,亦在西山作奠;于祖宅秋轩内与父辈们举觞为寿,又在亲营的有竹庄内陪儿孙赏月。沉浮乡里的快乐,自是奔波车马间者所无法领略的。至于那世间的悲欢离合,宠辱得丧,青春白发,更是去不去长安都无法逃脱的命中注定。
历来人们写沈周,粗识者爱其风雅而难具其深致,得其深致者又易染其暮气。这是因为沈周诗画优美的笔触下,时常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伤逝的幽情。殊不知,沈周的忧伤源自他的清醒,他的潇洒和温情亦然。清醒地认识到今花之鲜不及昨日,今夜共话之人明日或许天各一方,所以对当下的生活投入特别的关注,细细体会看似寻常的日常,尽情于每一刻的欢愉,珍重每一次的相聚与别离。对后人来说尤为难得可贵的是,所有这些珍贵的记忆都被沈周形之于画图,记之以诗文,而得以大大超越个人的寿命,历百年而不朽。
下文摘编自《不必向长安》中的《终章》《后记》两节,经出版方授权刊发,因篇幅限制,较原文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独特的时间观念
《卧游图册》中的《秋柳鸣蝉》《雏鸡》二帧之所以未能独立成篇,而被安排在最后出现,是因为不同于回望过去;它们的视角其实是朝前的,投向了当下和更远的未来。在中国古典文学的语境里,蝉一直都是品性高洁的象征,成为诗人托物言志的对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唐代两位大诗人的《蝉》: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虞世南《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蝉》
第一首说蝉无须借助秋风,身居高处自然鸣声悠远。虞世南曾仕于陈、隋,又被挟至窦建德处授以伪职,入唐后受到太宗重用,身边自然少不了嫉妒者的流言蜚语,这栖高饮露的蝉正是他的自比。第二首里李商隐表面在说蝉栖高饮露难以饱腹,鸣叫诉说不平亦无人倾听,实是要烘托出为了飘零异乡、举家清贫的自己。了解了咏蝉诗的传统,再来看沈周的作品,便会有更深的理解。
秋已及一月,残声绕细枝。
因声追尔质,郑重未忘诗。
——沈周《秋柳鸣蝉》
如雷的蝉鸣是盛夏的象征,随着夏日时光的流逝,那份曾经热烈的激情也随之势减。等到“秋已及一月”,只剩下“残声绕细枝”。我们已见过沈周将人至老年作进入人生之秋的比喻,显然后来的沈周比作《秋轩记》时要更老了,犹如深秋里仅存残声的“老蝉”。
虽然对年龄有清醒的认识,但诗人并未流露出任何明显的焦虑,因为他说自己依然有为孱弱之蝉声歌咏的兴致和诗情。这是沈周对于人应如何面对已至老境的现实和度过所剩无多的光阴的思考,也是作《卧游图册》当下的自白。
成化二十二年中秋前一夜,沈周与浦舒菴、祝允明及家中子侄共七人赏月,作《十四夜月图》并诗。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才是月色最美之时,60岁的沈周和浦舒庵却从十四夜就开始赏月,这本身就能看出他对待时间异于常人的态度。
少年漫见中秋月,视与常时不分别。
老来珍重不易看,每把深杯恋佳节。
老人能得几中秋,信是流光不可留。
古今换人不换月,旧月新人风马牛。
后生茫茫不知比,年年见月年年喜。
老夫有眼见还同,感慨满怀聊尔耳。
今宵十四已烂然,七客赏争天下先。
庭空衣薄怯露气,深檐稳坐仍清圆。
东风轧云轻浪作,蓦把太清渣滓却。
浮云虽欲忘吾人,壶中有酒且自乐。
舒庵况是吾故人,酒政有律无哗宾。
递歌李白问月句,自觉白发欺青春。
青春白发固不及,且把酒波连月吸。
舒庵与我六十人,更问中秋赊四十。
古来以花好月圆写人生有限的名篇无数,沈周的“古今换人不换月,旧月新人风马牛”正从李白《把酒问月》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化来。然不同于李白之后那些老生常谈的诗作,沈周中秋诗的特殊之处在于并非单以己发,而是与“年年见月年年喜”的后生并叙同行。因此沈周所感慨的,也就从个人的衰老,升华为对一段普世的人生历程的回观。
春风属后生
那夜,沈周与浦舒庵同为60岁老人,沈周长子云鸿37岁,祝允明26岁,季弟豳17岁,次子复5岁,亡弟召之子应蟾、应奎亦年少1。对沈家的后辈们,尤其是才5岁的沈复来说,中秋佳节的月亮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让他们感到开心的是每年这个时候可以暂时放下学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筵赏月。
当欢饮至深夜,两位60岁的长辈相递声高唱李白的《把酒问月》,在座的年轻人只觉欢喜融洽,甚至开始期待起下一年的中秋。沈周当然不会责怪沈豳和沈复听不出李白诗里对人间美好的留恋和青春白发的感叹,毕竟年少时的他也曾“年年见月年年喜”,等到识得曲中意,已是曲中人。
未来永远是属于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的,沈周自嘲已到了被老天遗忘的年纪。但此刻的他还有“且把酒波连月吸”的豪迈和“更问中秋赊四十”的贪求。他还没有忘记作诗,没有忘记绘画,而所有艺术表达的本质都是因对具体生活仍保有最真挚的热爱。何况,身边的这些年轻人都让他充满期冀,期冀他们成才,去体味各自的人生。
祝允明因为家庭的关系,几乎是沈周看着长大的,虽然年龄上的差距如父子,二人却情好如兄弟。他传承了家族的优良基因,“五岁作径尺字,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书,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尤工书法,名动海内”。
当年同游者的子孙,除祝允明外,沈周还与刘珏的后辈们亲近相契。刘珏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还曾不顾沈周的请求强行买走了沈周父亲沈恒的遗墨。在赠给刘珏孙刘传的诗中,沈周称赞刘传聪慧有家风的同时,还劝诫他应以祖父为榜样而不要学舅舅。弘治十五年的春闱,“完庵先生曾孙”刘布高中进士,沈周作《杏花图》一幅远寄京城为贺。而此前刘布秋闱中举,沈周就曾作《桂枝》一幅贺其“折桂”。
布甥简静好学,为完庵先生曾孙,人以科甲期之。壬戌科,果登第。尝有《桂枝》贺其秋闱,兹复写杏一本以寄,俾知完庵遗泽所致也。与尔近居亲亦近,今年喜尔掇科名。杏花旧是完庵种,又见春风属后生。沈周。弘治二年,沈周在双峨寺,友人文林之子,20岁的文徵明来访,观沈周作《长江万里图》,佩服得五体投地,下定了从其学画的决心。
晚年沈周作《落花诗》与图,文徵明最先和了十首。他太爱老师的诗与画,也最明白蕴藏其中关于光阴的深意。等他到了同样甚至更老的年纪,抄写《落花诗》依然是经常要做的功课。
见老友的子孙们一个个长大成才,沈周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也为亡友的在天之灵感到宽慰。
至于沈周自己的子孙呢?沈云鸿,字维时,为陈慧庄所出。他年幼时便像父亲一样爱书如命,下雨天屋子漏水,竟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书卷。长大后的他以“文学称家,尝为昆山县阴阳训术”,“特好古遗器物书画,为江南鉴赏名家”,可惜52岁便因病去世。然即使作《卧游图册》时沈云鸿尚在,亦年岁不小,最后剩下的这幅《雏鸡》指向的更可能是幼子沈复,或者还有沈周63岁那年抱得的孙子沈履。
茸茸毛色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傍。
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
——沈周《雏鸡》
儿孙尚年幼,沈周却已经很老了。自知无法再陪在他们身边多久,沈周柔声地告诉这群早早离开母鸡的雏儿们不必惊慌:雏鸡总有一天要肩负起报晓的责任,但不用着急,当下生命之旅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一千个、一万个白日,等着他们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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