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英俊义气九纹龙，写出下层道德沦丧的可悲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给大家品读《水浒传》。今天讲英俊侠义九纹龙。九纹龙史进的故事，主要在《水浒传》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后半部、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前半部。

史进是《水浒传》第一个在小说亮相的梁山英雄，《水浒传》不太注意描写男子的美，特别是秀气的美，但有两个少年英雄的俊美形象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一个是带点粗莽特点的九纹龙史进，一个是精细过人的浪子燕青。史进年轻气盛，性格还有点儿“阳光”，他爱武艺、重名气、讲义气、对人不设防、很容易被人“设计”或者叫“套路”，给他人当枪使。性格决定命运，正是因为有这些特点，这个本来可以过着富裕生活的庄园阔少爷阴差阳错成了绿林好汉。

王进受高俅迫害，逃离东京，想到延安投奔老种经略，快到延安时，投宿史家庄，因为母亲生病，受到史太公精心关照，母亲病愈，王进要离开史家，他到后槽看马，突然：

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史进露面，十八九岁年纪，银盘似的面孔，满身刺着青龙，妥妥的一个俊美少年。但他练的武艺却是花拳绣腿，不能实用。王进是教头，教头和教师一样，都有个“毛病”，好为人师。看到什么人有不对的地方，就忍不住要指出来，想帮人改正。王进一眼看出，史进学的是花棒，耍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真正对强敌时却不堪一击。看来潜意识中，一向谨慎小心的王进已经想报答史太公，收史家庄这个人做徒弟，所以他才脱口而出，指出史进耍棒路数不对。

史进什么反应？先是大怒，说，我经了七八个师傅，你是什么人，敢嘲笑我，你敢跟我叉一叉吗？史太公恰好来了，喝住史进，问王进“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并不简单地回答我会使，而是毫不谦虚地说：“颇晓得些。”意思是，我不仅会使枪弄棒，而且还是个大行家。等到知道这个纹身少年是史太公的儿子后，王进说：“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主动提出来要给人家当老师。史太公立即叫儿子拜师，史进却是“越怒”，越发气愤，还口出不逊：“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毫不客气地叫一个年长者是“这厮”，这个年轻人任性不任性？骄纵不骄纵？王进同意和史进过招，史进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王进沉稳地四两拨千斤，轻轻一棒，史进往后便倒。王进毫不留情地当场叫史进领略了什么是真功夫，什么是三脚猫。史进心悦诚服，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下，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知错改错，立即拜师。王进这才如实说出自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受高俅迫害的实情，史太公也披肝沥胆地说： 

“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

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人人有绰号，“九纹龙史进”是水浒英雄的第一个绰号，他的名字和绰号都是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很巧妙。史进的个性以粗莽任性为特点，因为家境富饶、父母娇惯，史进才不知天高地厚、骄纵任性。史进开始对王进不以为然，一棒被打翻，立即纳头拜师，知错改错。九纹龙绰号竟然是史太公请高手给儿子刺青得来，这位老父亲真是舐犊情深！

满身龙绣、英姿勃勃的史进开头就给读者留下很深印象。金圣叹认为：小说开头先叙史进，乃是自许其书进于史，而九纹龙之号，也是作者自赞其书。金圣叹的剖析有些道理。

史进拜王进为师，半年时间，把十八般武艺，学得精熟。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这十八般武艺，是哪十八种？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其实所谓十八般武艺不过是古代学武的统称或者是说书人的噱头，王进不见得有条件全部把十八般武艺都给史进讲授，比如弩，是机械发射的弓，铳是发射火药的管状武器。史家庄哪会有这些东西？而且水浒英雄的特点是各有各擅长的武器，史进擅长用棒和刀。可能王进重点传授他的也是这两种武艺。

王进出逃，牵出史进，史进武艺学成后，王进告知史家父子，仍然要去投奔延安府老种经略。王进武艺高强，处世老练，是个大孝子。按理应是一百单八将颇有风采的一员，但他教完史进后，再不出现。金圣叹说王进“神龙见首不见尾”。王进这样一个始终生活在社会规范中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也被高俅睚眦必报，还是“父债子还”，更充分说明“乱自上作”的道理。

王进离开史家庄后，施耐庵开始写史进和少华山强人的交往故事。这里有个必要但未免令人心酸的过度，那就是史太公半年后染病去世。史进准备棺椁盛殓父亲，请高僧高道做了十几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给史太公出丧安葬。施耐庵这么急切地打发善良的史太公上路，未免残忍，但对小说构思却是必要的，设想，如果有沉稳处世的史太公在，史进绝对不可能跟少华山的强人交朋友，更不可能为了和强人交往烧了自己的庄园。长篇小说《水浒传》设计出一些过场人物，比如说王进的母亲和史进的父亲，都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妙招，更妙的是，这类转眼即逝的人物，也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就是小说巨匠的本事，《红楼梦》前八十回只出现过一次的焦大，不是早就被鲁迅先生命名为“贾府的屈原”了？

少华山上三个头领，都有绰号，后来都成为梁山一百单八将，他们是：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品性，陈达像跳涧虎一样莽撞，杨春如伏地蛇一般隐蔽，朱武神机妙算。已经做了里正的史进听说少华山这三个人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不敢捉他，出了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史进召集几百村民，宣布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共同提防贼寇。少华山因为缺粮，想到华阴县“借粮”，实际是抢粮，而去华阴县必须路过史家庄，杨春和朱武告诉陈春：史进的功夫十分了得，不要去惹他。陈春偏偏披挂上马，带喽啰先去打史家庄。史进立刻在庄上敲起梆子，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好一副帅气英雄形象！史进骑上火炭般赤马，上马绰刀，带着三四十壮健庄客迎敌，他这次没用棒，用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水浒英雄的武器名堂很多，一百单八将以及和他们对阵武将的武器，形成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的一次兵器博览会。我记得六十多年前上中学时，男同学看《水浒传》，特别迷恋《水浒传》英雄的武器，经常津津乐道。

史进和陈春对阵的结果是史进轻舒猿臂，生擒陈春，然后，把陈春绑在柱子上，准备再捉了少华山另外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史进的思维还在体制内，他想不到，少华山上的两个强人，却按照神机军师朱武的计谋跟他玩起心理战，这一玩，就硬把他拉到体制外：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少华山强人下跪求三人同死，率真善良的史进立即中招！史进说“大虫不吃伏肉”，伏肉即腐烂的肉，尸体上的肉。老虎只吃活人，不吃尸体上的肉。“大虫不吃伏肉”的意思引申过来是英雄不打向自己主动认输的人。史进襟怀坦荡，哪晓得人家使的是苦肉计。神机军师朱武果然神机妙算，他看准了史进的性情。他向史进陈述受官府逼迫不得不上山落草的苦情，用桃园三结义典故表述兄弟衷情，恭维史进是英雄，惺惺相惜，史进听到这些话，怎会不落其瞉中！《三国志通俗演义》虽然是与《水浒传》同期的小说，但三国人物的故事特别是桃园结义的故事，早就在社会上有很广泛的影响，这是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三国志注》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三国戏的影响。

史进和少华山强人不打不相识，成了肝胆相照的好朋友，经常人情往来，不久，史进派能说会道的庄客王四给少华山头领送信，请他们中秋节到史家庄喝酒，朱武给史进写了回信，赏王四几两银子。王四给山上和小喽啰喝酒喝个烂醉，下山后在草地上睡着了。无巧不成书，他怀中的书信和银子被猎户李吉掏走，拿着信到华阴县出首，想领三千贯赏银。

少华山三头领中秋节到史家庄吃酒时，李吉带领华阴县尉、两个都头和许多士兵包围了史家庄园。朱武再次用苦肉计，要求史进交出他们三个人以便保住自己，史进当然不听，先把王四杀了，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跨腰刀，拿朴刀，杀出庄门，史进又把李吉杀了，陈达、杨春把华阴县两个都头杀了，县尉趁乱逃走。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还有一帮庄客且杀且走，官兵不敢赶来，众人一起到了少华山寨。

史进身边的王四一误再误，猎户李吉见钱眼开，导致四位英雄史进、朱武、陈达、杨春第一场大磨难。《水浒传》第二回从社会上层写到社会底层，王进的故事写出上层滥用职权的可怕，史进的故事写出下层道德伦丧的可悲。

在史进与少华山交往中，“义”字起到相当重要作用。史进本是子承父业做“里正”。所谓“里正”原为战国时秦国居民区一里之长。后世封建朝廷在县下设乡和里，仍然有里正。里正并不是官府小吏，通常由乡间地主兼任，负责课督赋税逐捕盗贼。也就是说，史进原来应该协助官府清剿绿林好汉，但他感于少华山人的义气，不仅释放陈达，还和少华山三头领成了来往密切的朋友，王四隐瞒少华山的信件，是糊涂的自保行为；李吉向官府出卖史进，是为了发财。这两个不讲义气，给史家庄带来灭顶之灾的人物，都被史进一刀一个杀了。《水浒传》这部英雄传奇对委琐自私人物常是痛痛快快杀掉。这两个人被杀也还算罪有应得。

史进虽然出于朋友义气，烧了庄园，杀了人，当少华山三雄劝说他留在山寨时，史进明确说如果在山寨落草就污辱了家族和先人，他选择逃亡。史进也是一逼再逼才上梁山，即便已经公开抗拒了官府，杀了人，他仍然希望找到师傅王进，求得一个“良民”的结局。史进的思维实际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思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铤而走险。

施耐庵显然相当钟爱这个身刺九龙的少年英雄，当史进离开少华山去延安找师傅的时候，施耐庵又给这个潇洒人物画了副行乐图：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揸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

史进的装扮以白为底色，象征着纯洁；以艳丽的红色和俏丽的黄色为主要点缀，象征他的个性充满活力；白范阳毡帽上是红缨，白纻丝战袍系着梅红攒线“腰包”。好一副英俊少年英雄图象！

史进在小说构思中有重要作用，通过他的老师王进，勾连到高俅；通过他早期活动，勾连到水浒义军成员少华山三杰以及打虎将李忠；通过他与鲁达的交往，牵出水浒最有风采的英雄鲁达。史进本身塑造也还算成功，稍微遗憾的是有点儿虎头蛇尾，史进到第三回退为鲁达的陪衬，上梁山后，也没有多少建功立业活动，倒是仍然因为轻信他人，在给梁山做侦察前哨时，上了青楼女子的当。

我们下次讲《水浒传》最讨人喜爱的英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