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致性”这个术语来描述波罗米结
拉康总是乐于回应向他提出的请求。有时还会投以十分的好感,就像对贝诺·雅科那样。雅克·欧贝赫经由玛丽亚·若拉斯请拉康在75年6月索邦大学召开的“第五届乔伊斯研讨会”致开幕词时,也是如此。一年多的时间里,二人有着频繁的工作往来,于是这真实的相遇变成了一段绵长的友谊。欧贝赫请他去“开幕式”时,拉康早已在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书店邂逅了乔伊斯。那时他才六十九岁。七十岁那年,巨著《尤利西斯》在《莎士比亚书店》出版前不久,他就在莫尼耶书店里抢先读过了其中一些篇章。所以说,当欧贝赫找到他的时候,乔伊斯已经陪伴他有些日子了。
在别的地方,拉康也提到了乔伊斯,比如前些年的《涂文于地》一文。6月,拉康决定把与乔伊斯的重逢定为下个讨论班的主题,题为《圣状》,即“症状”一词的旧写法,听起来也像是“圣人”。欧贝赫长期参加这个讨论班。一天晚上,在主宫医院,欧贝赫参加了一个菲利普·索莱尔列席的晚间会,拉康也在场。那个夏夜给我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欧贝赫和我们在路易-菲利普桥对面的餐厅露台上共进了晚餐,此后便成了朋友,并一直是朋友。他待人殷勤,无微不至。他和当晚同行的欧贝赫夫人维内特,都同样光彩照人,我当即为之倾倒,拉康亦是如此。
在那年的讨论班里,拉康的殷勤已经到了尽心竭力的地步,一整年里,要么写信,要么发气动管道信,要么打电话,不停地请他来。雅克·欧贝赫居住并任教于里昂,可他还是常常每周来巴黎待一段时间。拉康要是没能去接他,晚上都会在门前等到他来为止。拉康常常迫切地问他要一些参考书目,一些自己搞不到的乔伊斯著作,并请他回答一些同乔伊斯有关的问题。
书都屯在了吉特朗古尔。房间里的桌上摞着成堆的书,床上至少摊开着五六本拉康同时在读的,一会儿读这本,一会儿读那本。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读书读得这么起劲。乔伊斯的所有著作,还有一些评论者的文章,都在那里,基本都是英文的。
轮到我读的时候,理查德·埃尔曼、弗兰克·巴德根、克莱夫·哈特还有罗伯特·M.亚当等人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详了。长期以来,拉康都受曲面拓扑学吸引,并且用“一致性”这个术语来描述他的波罗米结,于是亚当的文章《曲面与象征,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一致性》注定会吸引拉康的注意力。
他如痴如醉地徜徉于这些文本,时不时让人觉得他已深陷其中。但在讨论班里,他又从这些文本中简单明了地提出了一种临床上的大胆变革。乔伊斯与拉康,两人的严谨相得益彰,这也让他重新审视精神分析的基础:症状是什么,它和无意识的关系是什么,这两者和拉康长久以来试图厘清的三个范畴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三个范畴,即符号、想象,尤其是实在,后者逐渐成为拉康疑问的客体,我甚至可以说,成为折磨他的客体。
被乔伊斯和“波氏结”纠缠着,
拉康变得越来越沉默
那一年,经过一番抽丝剥茧,他的教学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明。理论发展虽不多,但却更为光彩夺目和清丽脱俗,打了惯性思维、偏颇之见和陈词滥调一个措手不及。他的风格也不再那么戏剧化,那颇具攻击性的棱角也渐渐钝去,这也是他抽丝剥茧的一部分。有一天,他叹道:“我老了,变温和了。”在与雅克·欧贝赫的关系中,这份温和,和他的单纯一样,使后者感到震撼。
前段时间吃饭时,欧贝赫告诉我:有一天,拉康乘车送他去里昂站,并把他在那儿放下,说自己工作室还有个病人要看,但一个小时后会在发车前过来跟他说声再见。雅克·欧贝赫觉得拉康并没有真的想要回来,便乘了最先出发的那班车。回到里昂家中,欧贝赫太太告诉他,拉康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找遍了他本打算乘的那班车每一节车厢,都没能找到他,拉康都快急死了。也就是说,拉康真的回来找他了,说到做到。雅克·欧贝赫对拉康的做法深有感触,备感惊讶。这种做法本身已经算得上一份教导了。
开乔伊斯讨论班那一年,我得到了公映前观看大岛那令我印象深刻的电影《感官世界》的机会。我立刻告诉了说过想看的拉康。
我和该片制片人安纳托·多曼有几分交情,便打电话跟他说了拉康的心愿。他为这个认识拉康的机会感到十分开心,当即特意给拉康安排了一场放映,并告诉拉康可以邀请所有他想要邀请的人。于是学院里相当一部分人都去了,都有些当场石化。拉康在讨论班里也提到了这部电影。他说,他为之“震惊”,并补充道,让他震惊的是“极端的女性色情狂”,是在死亡幻想和阉割男性的幻想中到达顶峰的色情狂。
多曼因拉康而激动万分,便打算邀请一些他认为可能对拉康感兴趣的演员或导演共进晚餐。于是他邀请了伊莎贝尔·阿佳妮,还有一次,请的是波兰斯基,都是在卢卡·卡尔顿餐厅,我在万森纳下课后去参加了后面这一次聚餐。我差不多晚上十点半到的,晚餐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而拉康还是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有少女相伴的波兰斯基话也不多。似乎所有人都等我等得烦了,甚至拉康都巴不得先走了。要说我不在场的那次晚宴不怎么样,我一个字都不会信,那可是和阿佳妮啊。
被乔伊斯和“波氏结”纠缠着,拉康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称“波氏结”,是在玩弄一个和尼波山有关的歧义。尼波之巅,摩西发现了应许之地,并在那儿死去。从讨论班《安可》开始,波罗米结在其教学中地位日渐显要。《圣状》之后那个讨论班中,几乎全是波罗米结,尽管其题目差不多是乔伊斯式的::L’insu que sait de l’Une-bévue s’aile à mourre,这让人想到《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跨语言谐音游戏,比如Who ails tongue coddeau,a space of dumbillsilly,对此,据拉康自己所说,如果没有雅克·欧贝赫,自己也许就不能把它理解成“你的礼物,在愚蠢之处” 。
他并不满足于画波罗米结,也剪断并重新连接“绳的端点”来缠结。我会定期去市政厅百货商场的上层货架给他买些水手缆绳,就是用来做帆角索和吊索的那种,事实证明这类绳子最符合拉康想要的用途。我会买我能找到的各种尺寸、各种颜色以及用各种方法编织的绳子。拉康会截下足够长的一段,以便用透明胶连起两端。通常来说,人们都是用针来做连接,但拉康不用针,因为他对针线活有些过于缺乏耐心。对透明胶带,他也要求找到一种最适合他使用的。
久而久之,这些链条和绳结变得越来越有侵入性。倾听病人时,拉康也在继续编织。他的工作室里,绳结铺了一地。有时候,格洛丽亚会把它们收到拉康书桌下的塑料袋里。在他吉特朗古尔的房间里,绳结也到处都是。
醉心拓扑学的年轻数学家皮埃尔·苏里和米歇尔·托梅,在73年末就向拉康表示,对其著名的运用结的方式很感兴趣。于是讨论班里便有了一些长期的对话交流。
拉康常常搅扰他们。由于两人没有电话,当时在巴黎那可还是稀罕物,拉康就给他们发了很多气动管道信,他对这种联系方式情有独钟。有时候他也会登门拜访这两人。移动电话横空出世的时候,拉康是多么开心啊!当时,用于向医生报警的急诊铃开始推广。雅克-阿兰开玩笑说我应该装一个,以便拉康随时来找我,因为拉康求之不得。还是免了吧。
我们可以在网上读到这些气动管道信,不过后来就只有发给苏里的了,毫无疑问,托梅退出了。拉康的请求总是非常急迫,常常就是求救的措辞,有时甚至直接就写“救命”两字。周末,拉康偶尔会带苏里去吉特朗古尔,并在那儿一起工作很长时间。不是79年就是78年初,我去伊维萨岛的朋友玛丽那儿待一周时,接到了格洛丽亚的电话,拉康在去吉特朗古尔途中出了事故,同行的就是苏里。
他当时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便试图在最后关头漂移一把以挽回过失,结果却把车嵌进了防护栏。从车里出来时拉康毫发无伤,苏里却是鼻青脸肿,那辆漂亮的白色敞篷奔驰也报废了。拉康没再买车,也不再开车。他向实在屈服了,而那个防护栏正是实在的一部分。
拉康施加的压力无疑让苏里备受考验。但拉康的讨论班停止,并不再给他打电话时,苏里彻底陷入了慌乱。得知拉康患病,苏里便给他写信表示希望跟他做分析,但没有收到回信。在极度的痛苦中,苏里写给他的朋友们:“我打算自杀。”81年6月2日,人们在阿弗莱城旁边的森林中发现他时,尸身已无法辨认。两个月后,拉康去世。
最后几个讨论班里,绳和结逐渐取代了话语的位置,后者往往简化为拉康用粉笔在黑板上描绘的图示。这些结不断“烦扰”着他,叫他“想破了脑袋”,而他对精神分析的看法似乎是它们的先决条件。精神分析中,实在一侧的东西折磨着他,而他似乎在找一个出口,结正是这个出口的化身。但是实在这边真的有出口吗?实在即不可能,他自己早就这么说过了。
精神分析曾让他充满激情
此后的学院“日间会”上,拉康很少发言,并常常表现出气馁,甚至用简单一句话来作结:“开得够久了!”
我问自己,也问拉康,是否他还对精神分析感兴趣,是否他曾对精神分析感兴趣过。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问题表明了我的慌乱。他即刻答道,精神分析曾让他充满激情。重音在“激情”这个词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份激情一直都在,通过他对结的强迫状态,这份激情也许变得更加激进而纯粹。可是他对其他事物的撤销投注,使我忘却了他那从不停息的好奇,还有他那往日的欢欣。
78年夏,我们去了西西里。一切都让他不耐烦,而他又试图掌控一切。他对打算参观的地方已不再有兴趣。他的学生,一位巴勒莫的精神分析家,作为向导不太称职,这助长了他的不耐烦。我还记得发生在诺托的慌乱,在那座热得荒无人烟的城里,我们迷路了,根本找不到向导们所说的古迹。在巴勒莫时,拉康常常待在酒店房间画他的结。于是我就一个人出门,还被打劫了。旅程之初,我们上到埃特纳火山之巅。巨坑边缘,烟气氤氲,一个疯狂的想法让我焦虑万分:他可能会像恩培多克勒一样在此纵身一跃,而我必随他而去。
这种退缩于我也有共鸣。时至今日,我仍难以回想往日种种。那些类似于虚无主义的东西对我而言变得陌生。可如果说虚无主义指的是一切价值的破灭,那么这个词就既不适合拉康,也不适合我。因为他已被对结的激情所吞没,而我也将一切都倾注于精神分析。我感到自己的步调和他出奇一致。
在我协助他化约为绳的过程中,我仿佛重新找到了曾经的一种返璞归真的理想。认识拉康以前,我正寻觅着不可化约、万古不易之物,而不论它究竟是什么,也寻觅着那傲视他物的决定性。拉康沉默不语的年月里,若非他为我化身为一种苦行,这个理想、这场寻觅都将难以为继。浮华在藐视一切中消磨殆尽,唯有本心尚存。于是,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燔坛,所有虚假价值都在此灰飞烟灭。
所以说他好像与我心意相通,这指的不是那份我难有共鸣对结的激情,而是我们对钟情之物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在他的激情里,人们可以重新看到他一贯的专注,他那心无旁骛,直捣黄龙的风格,而这种更为纯粹的专注也让他自我孤立,不能再同往日一样更换客体了。
我把这藐视其他一切,独尊不可化约之物的倾向用到了我和精神分析的关系之中。这些年里,我和拉康的分析一直在继续。去找拉康成了一种赌博,对我而言,赌注是生或死的问题。游戏早已开始,尽管在我们之间变成亲密关系时,发牌方式已经变了,我也无法撤回赌注,把问题带往别处。拉康也很明白,于是他加注了,我跟。
得知自己罹患肠癌时,
拉康拒绝接受治疗
我偶尔会觉得他把做实验的心态带进了我们的关系。他会考虑到情境的特殊性,并不时对此加以利用。于是他有时会借助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悄悄塞进一个解释。有时,一想到自己不能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很好地进行分析,我便会告诉他我的担忧。一天,他回答我:“是的,是缺了一些东西。”这让我说不出话来,我觉得这涉及的东西过于沉重了!这个似乎是决定性的缺失在那儿闹个不停,而我好像无可奈何。
在我和他持续进行的分析工作中,出现过这样一个时刻,它所揭示的真相起初让我感到绝望。不过,拉康知道如何避其锋芒,同时减轻其后果。这是我分析中一个重大的治疗转折点。长期扎根于我的焦虑似乎被清理掉了。铁腕不再紧扼我的神经丛,狐狸也不再撕咬我的肚子,我的身体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教学和写作曾让我感到非常痛苦,这些都突然好转了。就这样,我活过来了,生命也变得可以承受了。
显然,这片被扫清的空地上立马出现了一个欲望,一个必须要实现的欲望:年岁迫使我把孩子的问题提上了日程。但想和拉康要一个孩子已经来不及了。由于这个欲望,我跟他的分析变得要多刻毒有多刻毒,而我也不想让这个欲望始终都是一纸空文,因为在我眼中,这可能会荒废我整个人生。终于,我狠心离开了他,以实现这个欲望。于我,肝肠寸断,于他,亦是浩劫。
尽管我还整天去见他,有时也陪他去吉特朗古尔,可我再也不会在里尔街过夜了。雅克-阿兰跟我说,一天夜里,拉康是如何溜进了外孙卢克的被窝里的。这个无声的请求太明显了。于是雅克-阿兰和朱迪丝搬了出去,好腾地方给他。
紧接着是痛苦的两年。他不得不经历弗洛伊德学院解体的悲剧,承受其中爆发的暴力事件,而无法省心。我则一个人待着,太过阴郁而不能见他,只能带着与日俱增的悲伤眼看他身体一点点垮掉。得知自己罹患肠癌时,拉康拒绝接受治疗。朱迪丝让他给个理由,解释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他回答道:“因为这是我的幻想。”有人说他是害怕手术,但我从未见拉康怕过任何东西。不愿苟延残喘,这很符合他的风格。
最后关头,他还是接受了一项手术治疗。不在巴黎的我即刻返回。他以一个无声的微笑迎接了我。术后,在他陷入昏迷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不曾见他有一丝焦虑。
几周以后,我又回到了吉特朗古尔。绿色小书房里的我,感到自己开了一个洞,悲伤在那里挖啊挖,挖啊挖,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如今,我也到了拉康认识我时的岁数。是什么让我决定写下这些回忆啊?似乎有个为了再见他一面而立下的君子之约。再者说,到我这般年纪,也该问问自己这盏残灯余油几何了,一切也都在提醒着,趁着有光,赶紧下笔。记忆总是不太可靠,但书写的确使回忆重焕生机。写着写着,往日浮现,刹那间,他的存在又回到了我身边。
本文选自《与拉康一起的日子》,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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