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岛征三:重燃虚弱者的生存之力,我想通过绘本尽一份力

田岛征三:重燃虚弱者的生存之力,我想通过绘本尽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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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短名单的田岛征三,就是一位讲述着土地与生命的故事的创作者。哪怕被认可的道路十分曲折,田岛征三也坚持用粗犷的笔法塑造着他的绘本艺术。

对于田岛征三来说,生命不是人类的“特权”,小小的鱼也有生命,“这些生命互帮互助,在地球上共同生存……必须重燃那些受伤的人、虚弱的人生存下来的力量,而能实现这愿望的是艺术,我想通过艺术尽一份力。”

本文也是新京报小童书系列专栏“写童书的人”中的一篇。在这个专栏中,我们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到底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而且我们相信: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的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该专栏即将结集成书,敬请期待。

乡村里的童年,

不被理解的泥土味

1996年,电影《梦幻村庄》获第4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提名,它用略带奇幻的色彩描绘了日本乡村一对孪生兄弟经历的童年故事。这部电影改编自绘本大师田岛征三创作的同名自传性散文集,电影中孪生兄弟的原型正是田岛征三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同样身为绘本大师的田岛征彦。

时间回到1940年,田岛征三与田岛征彦出生于大阪。因为战争的原因,兄弟俩5岁时,全家搬到了父亲的故乡、日本西南部的高知县。整个童年时期,兄弟俩都在名为春野村的小村庄度过。

在自传散文里,田岛征三回忆自己和哥哥常常被同学排挤,都不爱去上学,便整日与山川田野为伴。他们夏天去小河边钓鲫鱼,冬天用陷阱捉山雀,还会从树林里捡些果子回家。在家里,担任小学老师的母亲守护着两兄弟的成长,她重视孩子们展露出的绘画天赋,请邻村的绘画老师指导他们。

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与鲜活的生命体验深深滋养着少年征三。后来,他画泥土里的款冬菜、振翅高飞的蚂蚱、咣咣咣的大风、哗啦啦的大雨……在他1989年创作的绘本《草丛》里,丝网印刷出的草丛根与根相连,与城市中的水泥花坛不同,展露出山野里才有的野蛮生长。而那颗被抛出的白色的球穿过草丛,一路飞啊飞,就像少年征三一样顽皮、好奇。最终白球停歇下来,却沾染了一路风景的颜色,心是满满的。

19岁那年,田岛征三考入多摩美术大学设计系,离开高知县,来到东京。这个乡下来的野小子迅速崭露头角,在校期间就获得了日本旅游海报大赛的金奖和特别奖。可是,他为故乡高知县设计的海报却被当地官员批评“脏兮兮”。随后在广告公司实习时,征三拒绝修改他的插画设计,结果被主管斥责“你不是在做产品广告,你是在给自己打广告”,他愤而辞职。

一身倔劲儿的田岛征三继续探索合适的艺术形式,创作出了首部绘本《西魃天》。西魃天是在他的故乡高知县流传的妖怪形象,据说喜欢和人摔跤。在征三的绘本里,流浪儿太郎因为擅长摔跤而被村民们认为是西魃天的化身,被逐出村子。后来,在大旱年,他凭借摔跤本领从地主家抢到粮食救了村民们。然而,在官府追究时,太郎却被村民们出卖了。

这个故事如此现实地指向了人的劣根性,充满讽刺与悲凉,注定是不讨喜的。翻开书页,大片的黑色与红色,极度夸张的人物造型,这种艺术风格也和当时追求的“漂亮”背道而驰。尽管如此,这本田岛征三自己用小型印刷机只印了11本的绘本,还是获得了儿童文学作家今江祥智的盛赞。他主动向各大出版社推荐这本书,在遭到多次拒绝后,遇到了“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

松居直也认为《西魃天》的故事不太适合孩子阅读,但他肯定了插画的魅力。在他的帮助下,田岛征三为民间故事配图,于1965年出版了第一本绘本《老屋森林》。

然而在读者那里,田岛征三再次收到了与此前相似的反馈:“脏兮兮的”“无视儿童”,甚至有一位幼儿园园长点名批评:“绘本原本是一座美丽的花园,请艺术家不要自私地用泥土味污染了这座花园。”

许多年以后,田岛征三认可了部分批评,他表示年轻时的自己追求艺术表达上的极致,是以纯艺术家的心态去创作,却不关心儿童。成熟后的他依然乐于挑战读者、从不过分讨好儿童,但前提是有意识地将儿童作为读者对象去创作。从另一个方面看,田岛征三的早期作品打破了绘本创作的固定模式,突破了大众对于绘本的审美标准。《老屋森林》获得了赤羽末吉、长新太、堀内诚一等诸多绘本界前辈的高度评价,其艺术性是毋庸置疑的。

尽管当时意气风发的征三一下子跌入谷底,但4年后他将获得应得的荣誉,而那不被理解的“泥土味”,恰恰成为他一生创作的鲜明印记。

不愿做有钱人,

将生之激情注入绘本

对《老屋森林》的批评让田岛征三的创作活动陷入停滞,当时他刚刚结婚,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压力,1969年,征三全家搬到东京郊区西多摩郡的日之出村,种地、养羊、喂鸡,一边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一边继续创作。

同年,好消息传来:他两年前创作的绘本《力太郎》获得了第二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田岛征三一下子备受瞩目,各种工作机会也蜂拥而至。

当时,有一本介绍前沿生活的时尚杂志,看中了征三的“田园生活”,向其约稿。田岛征三答应他们,以自己喂养的山羊“安静”为主角创作图画日记。这些图画后来集结出版,一共有7本。

在山羊“安静”的故事里,人类和山羊呈现出双重关系,既是饲主和家畜,又是彼此独立的生命个体。这不禁让我想到另一位农场里的作家E.B.怀特,在《夏洛的网》里,他用童话的手法拯救注定要被宰杀的小猪威尔伯。而在田岛征三笔下,他毫不忌讳地展现人类从山羊身上挤奶、为山羊配种、送走新生的小羊的行为,但同时,他又不失同理心地描绘“安静”的淘气与贪吃、成为母亲后对小羊的保护,还有它和菜穗子一家人的亲密关系。

没想到,山羊安静的故事一下子成了畅销书。田岛征三也随之过上了宽裕、甚至一度奢华的生活。曾经,他受到铺天盖地的批评,现在,他的耳边都是溢美之词。然而,田岛征三知道自己想成为艺术家,而非有钱人,因此,在逆境他乐于挑战,在顺境他依然一身反骨——征三干脆和出版社毁约,让他们停止出版这套书。

田岛征三对艺术的执着让他保留内心的清醒,商业上的成功反倒推动他决心放弃过去的绘画风格,探索超现实的世界。20世纪80年代是田岛征三绘画风格的转折点。他花了5年的时间创作出绘本《瞧,石头掉了。喂,忘了它吧。》,这部作品的插画风格融入纳斯卡岩画和立体主义,今天看来依然“不好读”。

转型是困难的,田岛征三形容那段时间好像身处黑暗之中,找不到方向。但是这个从乡野里、自然间走出来的青年能“折腾”,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终于,他创作出了《飞啊!蚂蚱》、《草丛》、《菜园狂欢节》等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翻开《飞啊!蚂蚱》的第一页,就会忍不住屏息:恣肆生长的野草仿佛诡异的丛林,深深浅浅的绿与棕透着泥土的气息,草丛间的蟾蜍有着冷酷的眼神。仔细看,一只小小的蚂蚱躲在草叶下。然而有一天,蚂蚱“厌倦了提心吊胆的生活”,决心要在大石头上晒晒太阳。果然,天敌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蚂蚱只能奋力一跃,冲上天空……

在田岛征三的笔下,蚂蚱超现实地将螳螂撞得粉身碎骨,像子弹般穿过空中的飞鸟。在坠落的命悬一线间,它拼命鼓动起翅膀,融入太阳的金色光点中。《飞啊!蚂蚱》是简单好读的,紧张起伏的节奏、重点突出的画面、以弱胜强的叙事,让孩子可以迅速进入情境。但是,故事里几乎可以用爆炸来形容的生之激情,却需要孩子用一生慢慢体会。

如果说《飞啊!蚂蚱》展现了一种孤胆英雄式的生命力,那么《菜园狂欢节》就是更彻底的具有酒神精神的生命大狂欢。这一主题在田岛征三1973年创作的《款冬姑娘》里就初见雏形:款冬姑娘在款冬叶子上滑滑梯,裹成款冬包包的样子睡着了,小女孩与自然生命融为一体,全书透露着一种原始神话的气息。

而在2002年创作的《菜园狂欢节里》,田岛征三描绘了一幅更接地气、更有人情味的画面:“一园蔬菜成了精”,一起唱歌跳舞、表演杂技,喝醉的老爷爷参与狂欢,最后在菜地里席地而睡。此时此刻,人已融入自然之中,再渺小的蔬菜也有了自己独特的色彩,万物在欢乐的气氛里一齐歌颂生命本身。

大胆艺术创新,

在实践中连接人与自然

无论是《飞啊!蚂蚱》还是《菜园狂欢节》,创作灵感都来自田岛征三的乡村生活经验:幼时在春野村,他常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盛夏,一只只蚂蚱从他脚下的草丛中飞起,好像在鼓励他加油前行;30多岁时在日之出村,他常常在自己的菜园里干活,那里种着白萝卜、茄子、西葫芦……

可以说,田岛征三是远离都市的自然之子,双脚踩在土地上创作。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社会,相反,田岛征三在20世纪80年代起就探索艺术与人类、自然的联结。1983年,日之出村所在的美丽山谷建起了巨型垃圾处理厂,大量的垃圾不加分类,统统填埋和焚烧,对地下水和空气造成了污染,也影响了周围居民的健康。几年后,地方政府计划再建一个垃圾处理厂。对此,田岛征三既愤怒又心痛,他于1990年成立“日之出自然保护协会”,投入到抗议运动中。那一年,他50岁。

这一时期,田岛征三创作了反映社会问题的作品《从山里逃出来·垃圾,丢啊!》。这本绘本形式独特,可以从正封与封底分别读起,一边讲述森林里的动物高喊着“救命”逃出来,一边讲述人类大量生产垃圾、随意丢弃垃圾,两个故事在中间页汇合,那里是黑洞般的垃圾处理厂。

最终,田岛征三因为垃圾处理厂的污染而患上胃癌,手术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部。为了调养身体,他不得不迁离日之出村,搬到了伊豆半岛。

元气大伤的征三并没有停下创作的脚步。在海边和森林里散步时,他发现路上掉落着许多树木的果实,很适合作为艺术媒材。于是,他又一次更新了自己的创作方式,用干枯的花旗松的果实拼成造型,创作出了讲述山狗的故事的绘本《嗷》。

田岛征三不仅大胆地进行艺术媒材实验,而且创新性地将绘本形式从二维平面扩展到了三维空间,伴随这一创新的是一次“乡村废校改造计划”。

2009年,田岛征三受邀来到位于新潟县的钵村。钵村所在的越后妻有地区正是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这里目前人口稀疏,大量村舍农田荒废。为了激活地方文化,策展人北川富朗创办了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艺术节组委会原本打算将钵村的一所废弃校舍改造成展示田岛征三原画的美术馆。然而,当田岛征三走进这所有着130年历史的古老小学,得知最后3名学生因学校停办而被强制转学时,他决心利用校舍空间来讲述一个既能保存当地居民的记忆、又能留在孩子们心中的故事。

今天,走进这所小学,你会看到校内的空间如同绘本中的场景,田岛征三和当地村民一起利用树果、漂流木等搭造出艺术装置:废校前的最后3名学生、他们喜爱的老师,还有生活在学校里的2个可爱的妖怪——它们偷偷干了许多坏事,比如偷吃人的记忆。田岛征三将这个作品定义为“空间绘本”,因为观者可以看到和触摸角色们,可以在空间中移动来体会整个故事。

如今,这片旧校舍已经成为“钵村&田岛征三:绘本和果实美术馆”,实现了“学校永不空置”的理想。在校舍二楼的最后一间教室,田岛征三让3名学生冲破墙壁,飞向远方。他认为,孩子们终究会走向外面的世界,而他愿意用艺术的力量使乡村重新焕发活力,让乡村可以充满信心地欢迎这些孩子们的归来。

不畏惧展现死亡,

以艺术关怀生命

2012年,72岁的田岛征三创作了一本很不一样的作品——《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创作缘起于日本绘本大师和歌山静子发起的文化活动:邀请中韩日三国的12位著名画家,以“回顾二战、祈愿和平”为主题,共同创作绘本丛书。

这本绘本之所以叫《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是因为它讲述了“我”,一个普通人在国家的口号中上了战场,向“和我一样的人”开枪,在炮弹中粉身碎骨。但“我”的灵魂不灭,“我”看到了愤怒的弟弟、悲伤的母亲,看到了战场上双方的仇恨之火、一批批赴死的人,于是发出愤怒的质问:“到底为谁而战?为谁杀人?为谁被杀?为何死去?”

配合这样的质问,画面也体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我”仿佛是田岛征三用手指蘸着墨汁涂抹出来的,朴拙的“火柴人”造型因为有着近似手指的纹理而让人产生强烈的血肉感。在表现“我”被炸得粉身碎骨时,画面中一块块浓厚的、鲜红的油彩仿佛鲜血飞溅。田岛征三不仅用故事,更用画面,直观地表达出“战争就是人杀人”。

田岛征三没有止于展现战争的残酷与罪恶,在正文最后一页,他描绘了一个个战死的灵魂追随着各自真实生活中的温暖瞬间,接着在环衬部分,他描绘了一群普通人的剪影:拄拐杖的老人、抱小孩的女士、遛狗的学生……那一刻,读者必然会意识到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和我们一样曾经活过,会发自内心地祈愿和平。

田岛征三参与的这套绘本在各国陆续出版,然而,其中一本由韩国作家权伦德以慰安妇为主题创作的绘本《花奶奶》,一直不能在日本出版。为此,田岛征三持续奔走,呼吁将这本绘本放入全国各地的图书馆。直到2018年,《花奶奶》通过众筹形式在日本一家小型出版社出版,韩国作者也来到钵村&田岛征三:绘本和果实美术馆参加庆祝活动。

不管是反对建立垃圾处理厂,还是帮助改造乡村废校,或是参加祈愿和平共创绘本,田岛征三一直身体力行地用艺术去表达生命、关怀生命。他不惧怕在绘本中展现死亡,是因为他知道,认识死亡才更能体会生之可贵,才会更加真切地意识到自然里生灵们那砰砰跳动的生命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珍惜。

在他最新创作的绘本《呀,我抓住了!》中,田岛征三再次借生与死传达出自己对生命的感悟。这部作品源于他儿时在春野村的一次抓鱼经历:少年征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捉到一条特别灵活的鱼。他将鱼放进水桶里,和哥哥征彦讨论怎么吃鱼,一低头,发现鱼竟然死了。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征三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回忆起鱼在手中活蹦乱跳的感觉,他感到一股刺痛。

在绘本中,田岛征三将情节处理得更加简单又跌宕起伏:“我”捉鱼——发现鱼快死了——放鱼。绘本首尾,“我”奋力一抓的画面,鱼被放走后从水中跃起的画面,无不彰显生命力的爆发。然而只有“生”是单薄的,所以中间鱼奄奄一息的“死”才更显出生命本身来,就像少年征三回忆中掌心刺痛的感觉,那是生命的力量和强度。

《呀,我抓住了!》出版后,立即获得日本产经儿童出版文化奖,同年,田岛征三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短名单。今天,84岁的他仍在步履不停地创作着,在一次采访中,他被问到“生命是什么”,征三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地回答:

“生命不是人类独享的特权,小小的鱼儿也有生命,这些生命互帮互助,在地球上共同生存……必须重燃那些受伤的人、虚弱的人生存下来的力量,而能实现这愿望的是艺术,我想通过艺术尽一份力。”

而当被问到对死亡的看法时,他笑了:“年轻的时候完全不怕,但现在还有一些想做而未完成的事情,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啊。如果阎罗王派人来找我,我要说:‘请你们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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