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峡少年心 百年不言悔|送别马老

确实没想到，会在如此鲜花怒放、天清气明的春天里，送别马老。2024年3月28日19时25分，马老的生命按上了暂停键。电话里听到马老女儿马万梅告知我这一消息，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过去十多年，因为工作原因，多次有机会采访马老，对马老的人生、性格、文学世界已经很是熟悉。马老有一部作品叫《没有硝烟的战线》，其实马老自己在生命的战场上，也是一个非常坚强的战士。他度过了很多个艰险时刻，几次跟强大的病魔搏斗后，都得胜了。几年前，大家都经受健康方面严峻考验的时刻，年逾百岁的马老也挺过去了。我们多么期待，奇迹可以再持续。

虽然马老此前说过要“封笔”，但其实他并没有停止自己手中的笔。在马老的书桌上，总能看到他有新的东西要写，思考的对象从甲骨文研究到苏东坡、杨升庵……

最后一次见到马老，是2024年1月9日，我和同事代表封面新闻前往马老位于成都的家中，为他送上即将迎来虚岁110岁的祝福。那天的天气也如蜜桔般美好。当我们走进马老家中，阳光洒满书房，正在伏案阅读、写作的马老全身沐浴着一层光芒，看到我们来了，抬头对着我们微笑着。

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真是美好的经典画面。马老当时面色红润，笑声朗朗，他说：“我现在眼睛看不清，耳朵也不灵了。看书，写作比较困难了，没有以前那么自如了，但我不能总是无所事事嘛。我尽量发奋写东西。”

当时交流中，马老提到他很喜欢苏东坡，“我今年也写了一些关于东坡的东西，格式是仿照五言古诗。”说着就在身边的资料袋里拿出自己的手稿本给记者看。只见手稿上显示标题《东坡长路行》，开篇便是“行行重行行，道路长且阻。士人喜求官，奔兢在仕途。李白行路难，自叹多歧路。杜甫生乱世，终身流亡苦。苏轼亦有言，一生在旅途。何故出此言，试为君详述。”

马老高龄之时，依然阅读、写作不辍，生命力如此旺盛，令人感动、欣喜。他的人生是传奇，他的生命力是奇迹。这些都照亮了很多人，给很多人一种力量。这也印证了作家慕津锋写马老的一本书名——《跋涉百年依旧少年》。

上世纪30年代，少年马识途在上海浦东中学求学期间，与老师同学在操场上照了一张合影。相片中的马识途，朝气蓬勃，双手抱在胸前，面带自信的微笑。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虎虎有生气。

100岁的时候，马老给自己写过一首四言诗，开篇是“少年救国，负笈出峡。”年少出峡的马识途，一腔热血，为自己的理想东奔西走。一路上，他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经历了危险，忍受了创痛，感受到沧桑，也享受到尊荣。

生长于重庆忠县的马老，16岁负笈出峡寻求立身救国之道，之后在漫长的岁月中，历经风雨，工作之余又拿起文学创作的笔，成为一名风格卓著、深有造诣的著名作家。他的川味小说《夜谭十记》其中一记曾被姜文改编成华人电影史上经典之作《让子弹飞》。马老的艺术创造力极为充沛，年逾百岁依然笔耕不缀。就在几年前，107岁的马老还出版了自己的新作《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和散文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纵向来说，在整个现当代文学史上，马老创作力如此持久旺盛，罕有匹敌者。

马老的文学创作，具有强大的叙事传统，擅长用四川方言的语言风格讲述地方的、四川的故事，刻画世道人心。《清江壮歌》中鄂西风情的秀美壮丽，《夜谭十记》所展示的社会百态，奇人传奇令读者爱不释手。但马老对自己要求很高。此前在采访马老时，他曾提到，自己很清醒地知道，由于没有足够精力和时间投入文学写作，他对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成绩并不满意，留有遗憾，“我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的四年中，接受许多文学大师如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等教授的教诲，在文学创作上受到科班训练。我又长期在为中国解放战斗和参加建设中有了丰富的生活积累。照理说在这样的良好条件下，我应该创作出远比我已发表作品更好的作品，然而令我遗憾，没有实现我应有传世之作的理想。”

虽然马老没有实现自己文学上的高标准理想，但他晚年与自己是和解的，因为他努力过，奋斗过。3月28日晚，马老家人向封面新闻记者透露，马老在留下的简短遗嘱中提到，他这一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的马老，还有一个未了的愿望。在与马老多次交流中，马老透露，他很希望再去北京，去参加作代会，“我希望自己身体能保持好，想去北京，看看我的老朋友”。马老曾经在90岁、100岁、104岁时，三次在北京举办过他的个人书法展和《马识途文集》发布会，高朋满座，备受好评。

当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说起他这个愿望的时候，是如此真诚，内心的渴望，令人感动。我们多么希望他能如愿啊。可惜，再也完成不了这个愿望了。

马老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很多人想知道，他高寿的秘诀，马老也多次透过媒体表达过他的长寿之道。据马老家人透露，马老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晨练，做做自创的健身操。通过家人录制的马老晨练的视频，可以看到晨练的马老，一招一式聚精会神，不停地甩手抬臂，动作灵活。

除了通过运动锻炼身体，马老的乐观精神状态也是其年至高寿依然康健的重要原因。马老曾和他的哥哥一起作过一首“长寿三字诀”，可以提供一个相当标准的答案：“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少烦恼；勤用脑，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饱；戒烟癖，酒饮少；多运动，散步好；知天命，乐逍遥；此为谓，寿之道。”此外，马老还分享过一个可以命名为“五得”的心得：“吃得、睡得、走得、写得、受得，这‘ 五得’是我的长寿之道。”

由此也可以看到，其实身体保养方法可能并不是马老高寿最关键的因素，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坚韧、乐观的心。这样一颗心，可以让他在年轻的时候专注工作，在年老的时候豁达应对世事，专心写作。保守好一颗心，这在当下脆弱感触手可及的时代，是一个很好的启示。

在马老书房比较显眼位置上，可以看到他自己亲笔写的八个字：“我行我素，无愧无悔”。当下，社会风气自由宽裕，年轻人看似选择较多，但其实内心未必都时时坚定自己的信念。作为一位逾百岁的前辈，当被年轻人请教为人处世的见解，马老的回答是：“我觉得现在很多年轻人有一个现象，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久而久之，就会变得纠结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我就是做我自己喜欢的，追求自己追求的东西。我行我素，笑而置之。”马老虽然已经年逾百岁，但他的理念，是多么的鲜活，多么现代！

封面新闻记者在马老家中书房采访

每一次从马老书房告辞离开的时候，内心都依依不舍。想要再多待一会儿，再多跟马老交流一会儿。但考虑到马老年事已高，我们都没有久留。今年1月9日，在马老家中告辞时，与马老宽厚的手掌相握，他的手温暖有力，我们约定下次见。但没想到，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2024年3月28日晚，再一次踏进马老的家中，马老已经远行。

我想，我们会永远记得，马老的生命奇迹。在人间，传奇来过。人间清明，老马归途。谢谢马老用生命见证的传奇，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