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的滋味

文 / 周国平   朗诵/烈酒狂歌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世上有千百种等待，等待又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等本身说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ái。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
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缺乏耐心。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信。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信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
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