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信仰是一场赌博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逐字文稿

       上一讲我讲了帕斯卡关于人生意义问题的思考，这一讲我讲他关于信仰问题的思考。人的尊严在于思想，因为能思想，人能够认识自己在宇宙中的可悲处境。但是，如果思想的作用仅止于此，人仍然是可悲的，思想还应该帮助人在这可悲处境中寻找一个出路。在帕斯卡看来，这个出路只能是信仰。

【信仰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人在宇宙中处境的可悲，主要在于人的生存的偶然和短暂，个人如此，人类说到底也如此。基督教相信上帝存在，因此灵魂不朽，如果这个信仰成立，就从根本上解除了人的可悲。所以，灵魂不朽是关键之所在，帕斯卡反复强调这一点。他说，灵魂究竟是否不朽，这件事关系整个生命，我们面临的最确凿也最可怕的事实是死亡，这一生的时光只不过是一瞬间，而死亡状态却是永恒的。除非灵魂不朽，死后还有另一个永恒的生命，我们就别无希望。我们全部的行为和思想都要根据能否怀有这个希望采取不同的途径，呈现不同的面貌。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死后万事空，会是一种活法，如果死后有永生，会是另一种活法。

        所以，信仰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如果对它竟然漠不关心，那就真是冥顽不灵了。然而，许多人正是这样，完全不思考人生的终极去向，糊里糊涂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帕斯卡说，这种粗率的态度使他恼怒更甚于使他怜悯，他打比方说，这就好像一个在牢狱里的人，只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了解对他的判决和提出上诉，可是他不去了解，把这一小时只用来玩牌，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信仰上的各种表现】

在信仰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表现，大致有五种人。

       第一种是没有信仰，而且对有没有信仰完全无所谓，帕斯卡称他们为从来不寻找上帝而生活着的人。这种人实际上占大多数。

       第二种是盲目信仰，在按照习俗信仰某种宗教的人里面，这种人实际上也占大多数。帕斯卡说，就信仰而言，真正的基督徒是罕见的，许多人是出于习俗或迷信而相信上帝的。他们不去想自己不愿意想的问题，漫不经心地在信仰之中生活，并没有把信仰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精神秉赋运用起来。不过，正因为有这大多数的信众，宗教才得以传播下来。

       第三种是假信仰，内心并不相信，而且知道自己不相信，为了利益做出相信的样子。偏是这种人最喜欢炫耀，帕斯卡说，必须痛斥这种炫耀宗教的人。

       第四种是真信仰，帕斯卡称之为找到了上帝并且全心全意侍奉上帝的人。这种人只占少数。

       第五种是走在努力寻求信仰的途中，帕斯卡称之为全心全意寻找上帝而尚未找到的人。他说，在没有信仰的人之中，要严格区别对信仰无所谓的人和努力在寻求的人，这两种人都让人可怜，但我们对前者是因为鄙视而可怜，对后者是因为悲悯而可怜。他对这种人寄予最深切的同情，他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他描绘说，他们一边哭泣一边追求，在怀疑中真诚地叹息着，不惜一切代价要摆脱怀疑，把寻求信仰当作毕生最主要也最严肃的事业。他们无法阻止自己运用思考能力，对信仰的问题一定要追根究底，可是这存在着一个危险，就是假如他们没有找到坚固的论据的话，那就不但取消了假宗教，而且也取消了真宗教。一个值得期望的结果是，由于徒劳的寻求而感到疲惫，他们只好向救主伸出手去。我不能不认为，这些描绘是他自己的内心状态的真实写照。

【自动机和畜牲化】

       走向信仰有三种途径，分别是理性、习俗和神秘经验。神秘经验即启示，由此进入信仰的人是幸运的。凭借理性寻求信仰的人，往往寻求而不能得到，他们是不幸的。遵从习俗而信仰的人是大多数，他们是盲目的，但在帕斯卡看来，他们同时也是幸运的，他有时候甚至表示嫉妒这种人，因为他自己做不到。

       习俗的力量是巨大的，“正是它才造就了那么多的基督徒，正是它才造成了土耳其人、异教徒、工匠、兵士等等”。理性总是要求证明，而可以被证实的事物是何等少见。习俗不要求证明，习俗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明。我们一定不要误解了自己，我们是精神，但也是自动机。当精神因为缺乏证据不能被说服的时候，习俗约束了我们这架不进行思考的自动机，并且让精神就范。

       自动机，换一个说法叫做畜牲化，帕斯卡用这两个概念来说明习俗导致信仰的巨大效果。他告诉我们，实际上更是在劝说自己，“你应该努力不要用增加对上帝的证明的办法，而要用减少你自己的感情的办法，来使自己信服。”你愿意走向信仰，而你不认得路径；你愿意医治自己的不信仰，你在请求救治：那么，你就应该学习在许多人那里已经成功的方式，那就是一切都要做得好像是在信仰着的那样，也要领圣餐和做礼拜，遵守一切仪轨，“正是这样才会自然而然使你信仰并使你畜牲化”。什么，你说这正是你所害怕的？帕斯卡问，你为什么害怕呢？你有什么可丧失的呢？你所需要的正是减少你的感情，因为感情是你走向信仰的最大障碍。

       做一架自动机，让自己畜牲化，理性迟钝一些，感情粗糙一些，这样你就容易有一种信仰了。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你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可是，一个像帕斯卡这样的人，生来就理性敏锐，感情细致，他就是做不到。

【信仰是赌博】

       帕斯卡明白，上帝存在还是不存在，灵魂是否不死，理性是做不了判断的。理性如果硬要做判断，就是在赌博，至于输赢就只能死后知道了，如果死后真能知道什么的话。理性既不能证明上帝存在，也不能证明上帝不存在，所以你只能赌，就看你把赌注押在哪一边。

       帕斯卡是概率论的创立人之一，据说创立的缘由，是要解决一个关于赌博的问题。一个赌徒送来一个问题，想知道自己掷三个骰子出现某种组合时为什么老是输钱，帕斯卡和数学家费马就在通信中讨论这个问题，因此发现了概率论的原理。为解决赌博问题而创立了概率论，现在他就用概率论来解决形而上学问题，指出信仰是一场赌博。

       你也许会说，赌哪一边都是没有道理的，我不赌不行吗？帕斯卡告诉你，不赌是不行的，因为只要你来到人世，就已经在这个赌局里了。上帝是否存在，这是决定你人生的价值和方向的问题，你回避不了。既然必须赌，你最好把赌注押在上帝存在这一边。为什么呢？因为赌上帝存在，结果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你赢了，上帝存在，你就赢得了一切；另一种情况是你输了，上帝不存在，你也没有失去什么，结果只是和你赌上帝不存在一样。所以，你就不要犹豫了，去赌上帝存在吧。

       赌哪一边都可能赌错，但错的后果大不同。帕斯卡说：“我害怕基督教是真理而我没有赌对，远过于我相信基督教是真理而我赌错了。”事实上，这个赌博的实质是你要怎样来安排你的人生。你相信上帝存在，按照上帝存在来安排人生，你就会注重灵魂的修炼，你的人生会是一种样子。你认为上帝不存在，按照上帝不存在来安排人生，你就可能沉湎世俗，得过且过，你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样子。和后者比，前者的格调高得多，你赌输了也是赢家。

       人世间许多东西是不确定的，如果除了确定的东西外不应该做任何事情，我们就只好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你会不会看到明天，这并不是确定的，因为很有可能你不会看到明天，但你仍然要按照会看到明天的信念来生活。上帝的存在并不比你会看到明天更不确定，所以，你按照上帝存在的信念来生活，这同样是合乎道理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是赌徒，必须把赌注押在某一种不确定的可能性上才能够行动，那么，在信仰这件事上，让我们也这样做吧。

       帕斯卡的哲学思想，我就讲这么多。你可以看到，在人生意义和信仰的问题上，他的态度第一是极其真诚，内心真正感到是头等重要的问题，第二是非常诚实，努力寻求答案，但并不认为自己的答案就是真理。下一讲，我给你讲英国哲学家洛克的哲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