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寿松一给带到了里面,他就觉得他这趟来得不大凑巧,唐二少爷今天要到对江那个省城里去。他知道他那位阔亲戚还是那个老习惯:一个月里面总得过江去次把,并且四五天就回来的。不过他总感到有点失望,仿佛他碰到了不好的兆头。
“去做什么呢,真是!”
接着他又想:
“嗯,怕的又是有个雌货迷住了他!”
他心头竟有点酸溜溜的,可是他用种很感动的脸色跨进了那个书房。
这间房子很暗,一走进来就觉得一阵凉气。四壁似乎要跟这有气没力的光线赌赛——那些字画发着灰黄色,看去只象是墙上的霉斑。
那位启昆二少爷正把上身伏在桌沿上,一个人在那里喝稀饭。他嘴里哪一丝肌肉都在跟滚烫的流质挣扎着,搏斗着,把他那张长方脸搅得动着扭着。一面发出唏唏嘘嘘的响声,好象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唉,唐二少爷比先前老了点儿:脑顶上多了几根白头发。不过那抹斩齐的胡子还是又黑又有光泽,气色也不坏,实在看不上四十几岁。并且他仍旧吃得很多,用他全力使劲着筷子——仿佛这两根银棒很有些斤两。他把一块葱油烧饼整个塞到了嘴里,又夹起油滴滴的肉包子来。他神色很认真地嚼着,把一双有点红丝的眼睛盯着那盘盐水猪肝,腮巴肉扯动得很起劲。看来他简直是在尽什么神圣的义务:他生到世界上来就只为的这个。
那位客人驼着背走进来的时候,二少爷好象怕给分了心似的,只随便瞅了他一眼。
可是丁寿松用激动的声音叫了起来:
“二少爷!你发福啊!”
接着把包袱捧宝似地放到一张红木椅上,他就施起本地顶隆重的礼节来。他哼了一句——“拜年!”一面用种挺熟练的手法跪了下去。
二少爷稍微踌躇了一下,就认为自己可以不必站起身来。他只用手摆了几摆,又象是表示不敢当,又象是嫌别人打搅了他的用饭。嘴里不方便地响着:
“呃呃,呃!”
他瞧着别人伏下身子去,一面皱着眉,似乎嫌那个的姿势不大好。
因为跪着的地方离他太近,丁寿松磕头的时候不得不把脖子缩着点儿,脊背就更加驼了些,看来显得格外恭敬,格外有那种“小人该死”的样子。于是二少爷觉得自己仿佛又给垫高了许多,脸上放着红光。并且忍不住想要挑出对方的错处来似的,摆出副讨厌的脸色来瞧着客人——等他先开口。
丁寿松早就摸熟了主人的脾气:他知道二少爷一辈子看得顶要紧的是一个娘,还有一个寡嫂。于是他开头就提到对方的母亲。
“大太太康健?我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呃,等下子!”那个把脸用力地一晃。“她老人家没有起来。”
那位客人可还打算往外走:
“那我们那位姑奶奶……”
“早哩早哩!……你坐罢!你坐罢!”
说了就送一块萝卜头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他看看丁寿松,又看看那些碟子——似乎怕人抢去。
墙上的挂钟拖下一个很长的摆——重甸甸地摇着,替他的嚼声打着拍子。有时它格达响了一下,人家当它会敲起来,可是偏偏没有声音。好象它知道它自己活在这唐家里不是为的要报时辰,只是让它涂金的雕花在这里给客人们欣赏欣赏的。
天上大概有云在流着。这屋子里一下发了点亮,一下子又暗了下去。于是那些红木家具时不时在变着颜色——一会儿浅,一会儿深,象二少爷的脾气那么捉摸不定。
丁寿松为了特别客气些,他不去坐那些光烫的椅子。只把半个屁股搁在一张骨牌凳上,腰板稍微挺直了点儿。
“大太太——她老人家——”他感慨地说,一面咽了一口唾涎,“唉,真是的!她老人家真好,福气!……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那个背疼的毛病可好点个了?”
那个瞅了他一眼,校正他一下:
“膀子疼。”
照丁寿松平素的脾气——准得有一场争辩。可是他忍住了,只表示了有点惊异,右眼睁得大大的:怎么,膀子啊?接着可又不放心起来,很仔细的问着疼得怎么样,有没有贴膏药,好象他是个医生。最后他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等着别人回答他。
“唔,今年没有发,”唐老二很不经意的样子。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丁寿松总想要别人转过脸来,可是等个空。他脸上皮肉缩紧了些。右眼就睁得有点费劲。怎么搞的呢——唉,他那位亲戚没往年那么看得他起了。其实自己在家乡里也有五十亩田,也穿着长衫受人尊敬,并且那些泥腿子常常有事情请教他的。”
“人家还说唐老二是孝子哩!”他在肚子里嚷。“哼,问起他的娘来——他倒他倒——不相干似的!”
倒还是他丁寿松关切些。他问:
“她老人家背脊——呃膀子——一点不疼啊?什么膏药贴好的嘎?”
等到他听说并没有用药,只是在天慈寺许愿许好了的——他就快活得全身都晃动起来,右眼眨呀眨的流眼泪的样子。他一面提高嗓子发着感慨,一面叹着气。
唉,大太太是——菩萨当然保佑她老人家。不过他认为二少爷的功劳更加大些。
“二少爷你老人家——唉,孝心感动上天: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那个把嘴唇包着,嚼得轻了点儿。挂钟敲起来的时候——他还嫌它吵似地皱皱眉,可是它满不在乎慢慢响了十一下。
丁寿松活泼了起来,话也渐渐来得流利了。他打着手势,腿子也在桌下动着,轻松得连骨头都脱了节。嘴里反反复复谈着启昆二少爷的孝行,好象生怕对方不知道。他又叹气,拿手背抹着湿禄禄的下唇。
未了——他还举出别人的话来做佐证:
“他们都说嘛:唐家二少爷真是!好心有好报,怪不得如今当大官哩。孙少爷呢,书又读得好:常是考第一,他们说。”
“哪个说的?”二少爷拼命装出副平淡的脸色。
“哪个啊?……都是这个样子说。小火轮……唵,大家也谈的。”
原来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在谈着唐二少爷:那么个好人出现在世界上,出现在城里,真好象是个菩萨落凡。唐家全家的人又都那么出色,跟那位二少爷配得很得当。至于他丁寿松呢——他只叹气,唉,真是的!他在这三四年里面没有一天不想着他这房亲戚,没有一天不跟家里人谈起:
“唉,我这一辈子就只靠二少爷。真是!二少爷待我们真好。说话要扪扪心,真的!”
他并且还细细地告诉他那两个种田的儿子:他要叫他后代都记得这位好人。
那位二少爷慢慢吃完了饭,慢慢向客人转过身来。他脸上有点发红,气色显得更加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喝了稀饭之后身上发热,还是有一种轻飘飘的快乐感觉熏得他这样。
随后他用种很温柔的声音叫高妈打手巾把子给他。他挺舒服地靠在椅上,打一个小木盒子里掏出一件精致的小银器来:这还是四五年前的那根牙签——用银练跟耳挖子吊在一起的。他很周到地剔着牙,还用小指去帮着挖呀刮的。他时不时插句把问话:
“怎么呢?……怎么说的,他们?”
反正现在去赶公共汽车还嫌太早,他就打算让客人谈完了再走。他觉得了寿松这人还不讨厌。可是有时候他脸上忽然感到一阵热:他看着对方那副过于谦卑的样子,过于小心的样子,反倒叫他起了点疑心。到底是说正话还是说反话呀,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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