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了,他为啥不“老”?

100年了,他为啥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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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金庸诞辰100周年的日子。

在他的老家浙江海宁,一系列纪念活动正在举行。站在金庸故居门口,记者试图探寻他成长为“金大侠”的轨迹。

同时,记者也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还在读金庸?

读不尽的人性

正如许多大企业家最初创业只为稻粱谋一样,金庸写小说的初始动机非常烟火气——为了提高报纸发行量。

按今天的说法,金庸的正式职业是媒体人。1959年,他与中学同学沈宝新在香港合资创办了《明报》,最初只是一张对开小报。

第一年的销量在千份之内起起伏伏,亏空严重,幸亏金庸还有写武侠小说这个副业。

他的前三部小说《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分别连载于《新晚报》和《香港商报》,广受欢迎。

据他的“御用插画师”董培新回忆,《射雕英雄传》连载时,编辑不用看也知道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因为金庸的稿子一到,20多名排版工争相传看,等于义务校对了20多遍。

于是,为了提高《明报》的发行量,金庸从创刊号就开始连载《神雕侠侣》。随着小说情节渐入佳境,读者热情越来越高。

《明报》上连载的《神雕侠侣》

董培新去报社拜访金庸时,经常看见这样的场景:金庸伏案奋笔疾书,写满半张纸就撕下来,交给等候在桌旁的工人去排版,再埋头接着写下半张。

正如金庸好友、小说家倪匡说的那样:“《明报》不倒闭,全靠金庸的武侠小说。”

既然为了吸引读者,金庸小说当然是有“套路”的,要让故事长久地发展下去,又不能令读者产生厌倦感,情节自然要错综复杂、跌宕起伏,同时还要符合逻辑、前后呼应。

其实世界上擅长编故事的人何其之多,只要有一定的虚构写作天赋,或者受过相关训练,每天编出几千字的故事并非难事,但金庸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复杂人性的深刻理解与透彻诠释,从而塑造出一批各具特色、生动鲜活的人物,令后人不断分析琢磨,津津乐道。

“与金庸同时代的武侠小说作家,有的也很会编故事,也有自己的文字风格,但笔下人物的性格不那么丰富多彩,对人性的刻画也不如金庸鲜活、深刻。”金庸读书会会长袁斐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在袁斐看来,其他作家笔下的大侠,性格往往是相似的,或者没有突出的特点,而金庸笔下的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读者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们各自的样子,虽然都是大侠,性格却各具特色。

金庸曾自谦:“武侠只是作为娱乐大众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足以称之为文学。”

但在塑造人物性格、刻画人性方面,他总能通过情节变化和丰富的细节赋予其不同的灵魂,展现人性之复杂、人生之无常,颇有《红楼梦》《水浒传》刻画人物群像的功力。

郭靖这样的忠厚之人,也会冤枉黄蓉;

乔峰这样头脑清醒之人,也会误杀爱人阿朱;

小龙女这样的纯洁女孩,竟然被尹志平给侮辱了;

韦小宝这样的小痞子,在陈近南面前竟然说不出谎话。

影视剧中的郭靖与黄蓉

如果说情节是小说的骨架,那么人物就是血肉,人性则是灵魂。

除主角外,还有很多次要人物、小人物,金庸即使着墨不多,对其人性的刻画也十分到位。

有些令人讨厌的角色,可能在不经意间展现出可爱的品格;有些以正人君子面目示人的家伙,却会在一瞬间露出狰狞本色。

杨康中毒临死前,一向以慈父面目示人的完颜洪烈,喊着“康儿”,却最终将他推倒在地,上马逃窜离去;

“德高望重”的花铁干,为了活命在顷刻间给仇敌下跪;

归钟这个“巨婴”在书里没干过一件讨人喜欢的事,当父母拼死为他杀出一条生路时,武功高强的他竟然自己跑了回来,扑在父母尸身上说:“妈,我不认得路……”

作为通俗小说,金庸作品的“套路”看多了都能总结一二,比如“菜鸟男主逆袭的事业之路”“多女追一男的感情之路”“正派原来是反派的真相之路”等,但镶嵌在“套路”里的种种人性,犹如开掘隧道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物质,有钻石、黄金、水晶,也有朽木、煤渣、毒气,这使金庸笔下的人物超越了“武侠”概念的桎梏。

读不尽的故乡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淹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正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

这是《书剑恩仇录》中的一段描写,将世界奇观“海宁钱塘江大潮”的磅礴气势刻画得淋漓尽致。

对于故乡海宁的感情,从金庸的文字中可见一斑。

从海宁市区东行20公里,就来到金庸的出生地袁花镇新袁村。顺着乡间小道一路前行,望见一座黛瓦白墙的深宅大院,便是金庸故居了。

穿过前厅,沿着回廊往里走,拐角处有一间小屋,屋中是一张旧式木床和一个雕花梳妆台,金庸就是在这里呱呱坠地的。

旁边的书房还保留着,少年金庸正是在这间书房里秉烛夜读,打下了最初的文学基础。

金庸故居澹远堂

在嘉兴市南湖区教育局工作的查杰慧,是金庸的族人,参与了近期对金庸故居内部展陈的更新。

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故居之前的展陈比较简单、空旷,很多金庸迷参观后,觉得不过瘾。这几年,我们又发现了新的史料、征集了一些新的实物,同时增加了多媒体、互动性的声光电展陈设备。”

目前的金庸故居分为“居”和“展”两部分。“居”部分重在复原当年生活场景,呈现金庸的出生成长环境与家族背景;“展”部分以“文心侠骨赤子情——金庸的故事”为主题,展示了金庸的生平,以及手稿等一手资料。

金庸故居内的展陈

嘉兴市文旅局副局长冯雷对记者表示:“对于金庸故居,我们没有做商业化营销,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方面。”

“海宁查氏是一个很重视传统文化的家族,比如耕读传家的理念,既包含了农耕文明的传统,又体现了儒家士大夫的理想:家族世世代代守在这块土地上,平静和谐地耕作、读书,享受着太平安宁的田园生活。”查杰慧说。

与金庸同族或有亲戚关系的名人

故乡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家族的诗书礼仪、耕读传统,对金庸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反映到他的作品中。尤其是他对于江南的描写,隐约可见家乡的影子。

海宁市袁花镇党委委员巫笑飞告诉记者:“1940年,金庸为躲避战乱,曾到浙江衢州地区求学,他在《碧血剑》中提到了很多当地元素。此外,金庸在小说里提到的烟雨楼,就在嘉兴。这些地方直到今天仍被研究者们探访,不断挖掘其历史文化内涵。”

嘉兴烟雨楼

读不尽的国族

2006年,金庸完成了他的硕士论文《从玄武门看早唐皇位继承》。2010年,金庸以86岁高龄完成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的答辩,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金庸在剑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这两篇论文的标题,反映了金庸的中国历史文化情结。这种情结源于家庭熏陶,更源于中国人思想深处的文化认同。

金庸曾说,家族对他有两个影响,一是使他知道外国人欺负中国人,二是懂得了要多读书。

“家中藏书很多,幼时虽然看不懂,但找书很方便,不仅有古书,还有新书。家人间的活动也很文雅,闲来多是下棋、看书。”

金庸尤其醉心于围棋。

他早年曾在《大公报》工作,据他后来回忆:“那时聂绀弩在《文汇报》任副总编辑,每天要写社评。他最大的兴趣是跟文统兄和我下围棋……往往杀得难解难分,常常下到天亮,聂绀弩就打电话给《文汇报》,说今天没有社评。”

2001年,金庸与聂卫平对弈。

中华文化的血脉基因在金庸作品中随处可见,而且乱世常常成为小说的时代背景。

《越女剑》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末年,这是金庸武侠世界的时空起点;

《白马啸西风》里,女主角李文秀爱上了一个哈萨克少年,故事背后是金庸对民族关系的思考;

《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鹿鼎记》等作品都涉及中国历史上不同王朝的兴衰与更迭。

金庸在书中借黄药师之口慨叹:“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

除了历史,金庸也写遍了神州大地的万水千山、风土人情。

从江南水乡的美食美景,到大漠黄沙的铁血铁骑,从华山之巅的比武论道,到峨眉少林的处世哲学……

如果说辽东的皑皑白雪寄托了金庸的北方追忆,云南的鸟语花香则承载着他的文人雅趣,虚实之间,彰显出金庸深厚的文化积淀。

“金庸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很多营养,融入到作品里,包括诸子百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袁斐说。

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学琴一段,金庸写道:“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

“如果把这一段删掉,对情节没有任何影响,但金庸明显是想普及一下中国传统音律知识。此外,金庸小说中对儒释道哲学思想、历史典故、建筑、中医、烹饪等都有描述,堪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小百科全书。”袁斐说。

金庸与熊猫的合影

金庸一生,家国意识、民族情怀始终非常强烈,但其格局与境界是发展变化的。

在《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中,金庸自述:“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有了些进步之故。”

从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到封笔作《鹿鼎记》,金庸对中国历史上民族矛盾的思考有了新的视角,对中华民族概念的理解更加全面而深刻。

在《碧血剑》中,袁承志去刺杀皇太极,伏在屋脊之上,听到皇太极与大臣的谈话:“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

《天龙八部》里的乔峰,身负汉人和契丹人双重身份的重压,身为绝顶英雄而被逐出丐帮,蒙冤受屈,痛失爱侣,最终在雁门关慷慨赴死。

“金庸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使他的小说具有高度的包容性,不同地域、不同成长背景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情感共鸣。这种体验在其他武侠小说中并不多见。”袁斐说,“金庸书中所宣扬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以及重信、担当、仁义等理念,与中华民族的主流价值观、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是一脉相承的。”

读不尽的“天下”

宋代文坛留下一句话:“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套用到金庸身上,便是那句广为流传的话:“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

时至今日,遍布全球的华人已经把金庸的影响力带到了世界各地。金庸小说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版本,成为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

在东南亚地区,金庸小说几十年常印常销,泰国、越南等国的电视台经常播放中国拍摄的金庸影视作品,新加坡则从2006年起选用金庸武侠小说作为中学教材。

在欧美地区,欧洲网络上十几年前就出现了业余爱好者翻译的《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等金庸作品,而在加拿大和美国的中文书店里,金庸小说一直是畅销书。

《鹿鼎记》的英文版之一

巫笑飞告诉记者:“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参观金庸故居的人很多,包括专程从美国回来的查氏家族后裔。对海外华人来说,金庸小说及影视作品也是他们的集体记忆,是中国文化向海外输出的代表之一。”

在袁斐看来,虽然很多外国人不了解中国的历史,但普遍对武侠怀着浓厚的兴趣。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武侠小说是中国特有的,外国人觉得很神奇。金庸小说在英国和美国不仅出了平装版,还出了精装版。英美是快消费的文化环境,小说的印刷质量普遍不太高,纸质书籍以平装版居多,金庸作品能够出精装版,充分说明其受欢迎的程度。”

相比于侠义之道,金庸书中所提倡的“天下大同”,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类共同价值观。

“就像不能用言情小说来概括《红楼梦》一样,金庸作品也超越了单纯的武侠层面。我相信时间会证明金庸小说的价值,因为其内核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袁斐说,“随着中国的发展,中华文明的影响力无远弗届,生命力会越来越强大,未来会有更多的外国读者通过金庸小说了解中国文化。‘天下大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超越了集团、国家、民族层面,这种理想对世界人民来说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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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唐荷娣

    搬来我的小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