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藏了!余华的文学“自供状”

不藏了!余华的文学“自供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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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华被《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栏目采访的消息传来,很多人为之狂喜。一份杂志而已,至于吗?

客观来说:真的至于。

因为这个采访清单,几乎是一部荣耀的文学史,几乎等同于盖棺定论地认可一个作家的成就。

余华是《巴黎评论》“作家访谈”小说单元第261位受访者

福克纳、海明威、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殿堂级作家,一度是引领余华入门的偶像,现在他在《巴黎评论》上与之并列。与他同期受访的另一位作家则是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

从某种程度讲,余华已经非正式地被国际社会承认为“文学大师”了。据悉,这篇访谈或将收入《巴黎评论·作家访谈8》于年中出版。

除了访谈,《巴黎评论》还请余华提供一份推荐阅读清单。余华给出的是他在北京师范大学上课时给学生列的文学书单。

近期这份书单曝出。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一个浙江海盐牙医进化成文学大师的经历与奥秘,以及作为一名老师,余华愿意袒露的、可供后来者学习的文学路径。

余华书单含15部短篇小说和11部中篇小说,共26篇,囊括东西方文学,所涉作家基本在19到20世纪的区间,其中仍在人世且笔耕不辍的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余华的老朋友苏童。苏童也是此次登上余华书单的唯一华语作家。

欧洲八国:冰岛、捷克、瑞士、英国、俄国、波兰各有1部,爱尔兰2部,文学大国——法国居首,达3部。这个数量对比,或许也暗暗地呼应了《巴黎评论》中的“巴黎”两字。

/ 欧洲篇 /

余华推荐给学生的读物

1、哈尔多尔·基尔扬·拉克斯内斯 《青鱼》

2、弗兰兹·卡夫卡 《在流放地》

3、威廉·特雷弗 《出轨》

4、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王佛脱险记》

5、詹姆斯·乔伊斯 《死者》

6、安东·契诃夫 《草原》

7、居伊·德·莫泊桑 《羊脂球》

8、伊恩·麦克尤恩 《在切瑟尔海滩上》

9、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 《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10、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给麻风病人的吻》

11、布鲁诺·舒尔茨 《鸟》

在这26部作品中,北美部分全是美国籍作家,共有7部。

/ 北美篇 /

余华推荐给学生的读物

1、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傻瓜吉姆佩尔》

2、斯蒂芬·克莱恩 《海上扁舟》

3、埃德加·爱伦·坡 《失窃的信》

4、欧·亨利 《麦琪的礼物》

5、约翰·契弗 《再见了,我的兄弟》

6、拉塞尔·班克斯 《摩尔人》

7、欧内斯特·海明威 《老人与海》

亚洲中日两国,中国苏童1部,日本则有川端康成和24岁病逝的女作家樋口一叶。值得一提的是,书单涉及的25位作家中,仅有两位女性作家,另一位是来自法国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 亚洲篇 /

余华推荐给学生的读物

苏童 《西瓜船》

川端康成 《温泉旅馆》

樋口一叶 《青梅竹马》

谈论中国当代文学,当然少不了拉丁美洲。打通莫言、余华等诸多名家“任督二脉”的作家,很多就出自拉美洲。此次书单,拉美文学作品有5部,阿根廷2部,巴西1部,哥伦比亚2部。

注意,书单唯一重复出现的名字就来自哥伦比亚,即无数中国读者熟知的写下《百年孤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他的遗作《我们八月见》将于本月上市。

/ 拉美篇 /

余华推荐给学生的读物

1、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河的第三条岸》

2、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南方》

3、胡里奥·科塔萨尔 《南方高速》

4、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礼拜二午睡时刻》

5、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一个作家的书单,就像一种加密密码,只要破译,就能洞察作家的来路和隐秘,也能探知他的成长路径和写作倾向。

文学大师皆有来处,正如博尔赫斯读到了王尔德,波德莱尔读到了爱伦·坡,毛姆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读到了胡安·鲁尔福,“文学就是这样获得了继承”,余华说。他同样是在继承了丰厚的文学遗产的基础上,才踏进文学之门。这份遗产名单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川端康成。

1982年,余华在浙江宁波甬江江畔一座破旧公寓里,读到了《伊豆的舞女》。这次偶然的阅读,如一种神圣的召唤,开启了他一年之后的正式写作。直到1986年,他对川端康成始终忠贞不渝,“那段时间我阅读了译为汉语的所有川端作品。”其中包括此次书单上推荐的中篇小说《温泉旅馆》。这部作品,连同川端康成的《雪国》及几个短篇,是余华眼里的杰作。

1968年,川端康成,图据视觉中国

“我曾经迷恋于川端康成的描述,那些用纤维连接起来的细部,我说的就是他描述细部的方式。”私淑川端,令余华推开文学大门,学习让自己的叙述的目光,抵达事物的每一条纹路。

他最初的写作,几乎全被川端的作品所笼罩。同时,早期的阅读记录还有两部作品,冰岛作家拉克斯内斯的《青鱼》和美国作家斯蒂芬·克莱恩的《海上扁舟》。前者讲一个贫困渔村与命运的搏斗,后者则讲羁泊大海的数人抵抗死亡的故事。这两部作品,记录了余华初窥文学的“激动和失眠”,也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叙述的力量。

如果没有这三位作家的引领,“我想,我也许不会步入文学之门。”余华说。

“在我即将沦为文学迷信的殉葬品时”,当余华的写作陷入想象力和情绪力枯竭的边缘,一个作家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这位被余华视为“命运的一次恩赐”的作家就是卡夫卡。

卡夫卡让他建立三年多的写作法则瞬间化为废墟。废墟之上,他重获自由,一种面对形式时纯粹的“自由”。与川端康成这类排斥意义的作家相比,卡夫卡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源于他的思想,这让余华第一次感受到“意义在小说中的魅力。”

弗兰兹·卡夫卡

他推荐的是卡夫卡的《在流放地》,讲述“一个被遗弃的军官和一架被遗弃的杀人机器”的故事。他好奇卡夫卡如何用日常语言建造出荒诞的大厦。而全部秘诀就隐藏在建筑材料——对杀人机器细致入微的描写和充满现实依据的军官描述中——这是故事的地基,更是叙述力量的支点。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遗产是两座博物馆,所要告诉我们的是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什么;而不是两座银行,他们不供养任何后来者。”

一个开天眼,一个拯救他,余华的善读与勤读,是他通往大师之路的唯一导航。

与卡夫卡相似,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人物,也总是在内心的深渊里流浪。这位波兰作家死于纳粹的一颗子弹。他仅凭两部小说集和“疾病般的激情”成为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作家。

余华曾说,舒尔茨的《鸟》与他的另外两部短篇《螃蟹》《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塑造出了文学史上形象最灵活的“父亲”。这位父亲,不仅拥有鸟、蟑螂和螃蟹的形态,而且还会在死去后,不断地重返家里。关键是,舒尔茨在建构这种荒诞时,和卡夫卡的《变形记》等作品一样,使用了一种精确又扎实的笔触,让父亲与那些形象保持完美的一致性。

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收录有《鸟》等佳作

谈及“父亲”,余华颇有感触,他在散文集《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中,写下了大量为人父的经历和感触。“父与子之间存在的那一层隐秘的和不可分割的关系,”余华认为就像河流里的河床那样,“不会改变。”

舒尔茨的《鸟》中,“父亲”一手构建的鸟王国被扫荡干净,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知的失落,大概与巴西作家罗萨《河的第三条岸》中的小孩感受相同。

本书收录有罗萨作品

这位作家以一部短篇,获得了余华的无限推崇,就像海明威认为克莱恩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判断仅仅是一部主题与《老人与海》相似的《海上扁舟》。

罗萨笔下的父亲,和舒尔茨不同,他没有变形,只是“在自己的形象里越走越远”——一个尽职本分的人,突然到河上漂浮,而且永不上岸,最后当儿子要顶替他的位置时,却被他的想象吓跑了——这个父亲带给家庭、儿子以及余华的,是一种非凡的震撼和感悟,他让余华懂得,“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

这三位作家为余华指明了一条建构荒诞作品的方式:故事要在人们熟悉的事物里进行并且完成叙述,要对具体事物有一种深刻的敏锐和理解。不仅荒诞作品如此,这是任何作品都不应该漠视的法则。

余华近照,图据IC

罗萨馈赠给余华的,和艾萨克·辛格一样多。他极力推荐收录有47部精品的《辛格自选集》,尤其是其中一篇“震撼灵魂的杰作”——《傻瓜吉姆佩尔》。一个总是受骗、受欺压的善良的人,证明了弱者有时候是最强大的。质朴有力的辛格,没有荒诞、想象和夸张的笔触,但是他笔下的几千字,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就像写下了浪尖就是写下整个大海一样。”

此外,辛格的哥哥的一句话,“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余华奉若圭臬,这几乎指导并贯穿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

余华书单唯一出现两部作品的作家是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是无可争议的大师,而且生前就已获此殊荣。”这位大师带给余华的,很难具象清晰地罗列出来,那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影响,包括马尔克斯的传记及与之相关的材料,都曾给他启发。

1969年,马尔克斯,图据视觉中国

书单中的《礼拜二午睡时刻》,与舒尔茨、罗萨的父亲形象不同,它用4000多字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小偷儿子被枪杀,远道而来的母亲带着一朵枯萎的鲜花和女儿来给亡子上坟。母亲的庄严和镇静,让余华惊叹不已。这篇小说在“叙述里隐藏着小心翼翼的克制”造就了一个与《百年孤独》的作者一样伟大的马尔克斯。

克制是一种才华和必须。几乎所有的大师都会强调这项写作的金科玉律。余华从马尔克斯这里习得它。

书单里的另一部作品是中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3万多字的小说,是马尔克斯心目中最完美的作品。写的是一位盼望得到养老金却始终不得的老年上校的等待与绝望。上校的悲剧命运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上升到一个民族、国家乃至整个拉美。但马尔克斯用的却是含蓄、克制的笔墨。

余华推荐的两位女性作家也很有特点。

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选自她的《东方故事集》,可以理解为中国故事“画龙点睛”的新编演绎:一名叫王佛的画家,带着弟子浪游在汉代道路,后被一个迷恋王佛画作、又怨憎王佛统治着由曲线和颜色构建的不朽王国的天子抓进大殿。弟子被砍头后,王佛用画笔将其复活到画中。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展,广州,图据视觉中国

画中“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断头的血痕画作一条红色围巾,这令人赞叹的一笔使这场复活惊心动魄,于是叙述也更加有力和合理。

余华从中再次验证到从卡夫卡、舒尔茨等人身上得来的真理,一旦作家对“具体事物的真实上有着难以言传的敏锐和无法摆脱的理解”,那么他就能找到撬动整个作品的叙述支点。

另一位女作家樋口一叶来自日本,与卡夫卡、契诃夫一样死于肺结核。“樋口一叶毫无疑问可以进入19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余华盛赞她的描述有着“阳光的温暖”和“夜晚的凉爽”。

为其中文译本作序的作家洁尘赞叹道,该作不仅是初恋文字之高峰之作,其具有白描时代风俗的手艺,的确如周作人所谓,实乃“天才至高,超绝一世”。

最后不得不表书单中的唯一中国作家,苏童。近日,余华在董宇辉直播间曾热烈推荐苏童的自选短篇小说集《夜间故事》。其中选录的一个短篇《西瓜船》便是余华推荐的篇目。这部小说完全可以让人识别出何以苏童会被冠以中国“短篇小说之王”的称号。

董宇辉直播间,余华推荐苏童的《夜间故事》

小说讲的是两个母亲的故事。第一个母亲买了一个白瓤瓜,阴差阳错地导致愣头青儿子捅死了卖瓜者。苏童不沉溺于罪案的中心,反而将笔锋挪向另一个母亲,一个半瞎的老太太远道而来,打听被捅死的儿子的船。原来卖瓜者的船是借来的;老太太必须还回去。这位老太太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笔下的母亲。

二者都塑造了一个文学史上令人惊异、震颤、鲜明且极具生命力的母亲。

26部作品,25个作家,不能一一历数,相信余华推荐这些作品有着坚不可摧的理由。

比如世界三大著名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都在他的书单上,尤其是契诃夫,在他逝世的120年里,其作品和成就的位置不断被抬高,早已超过了莫泊桑和欧·亨利。这二位的叙述依赖某种巧合,斧凿痕迹太重,而契诃夫却是一个托尔斯泰口中“无与伦比的艺术家”。

契诃夫,图据视觉中国

世界文学史上许多殿堂级短篇大师都会被冠以“××契诃夫”的荣誉称号,比如短篇大师门罗就被誉为“加拿大的契诃夫”,余华名单上的约翰·契弗被称为“美国郊外的契诃夫”,威廉·特雷弗被称作“爱尔兰的契诃夫”。

其他作品像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是写下《尤利西斯》的大师的最重要、最完美的短篇小说,爱伦·坡的《失窃的信》是现代侦探小说的先驱作品,博尔赫斯的《南方》是余华认为世界上最迷人的作品之一,不一而足。每一部作品都有足够的说服力让自己位列余华书单而不会受到哪怕一丁点质疑。

其实早些年,余华曾推荐过一个类似的书单,“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其中涉及到的10名作家及其作品,几乎都出现在了本次书单里,唯一的变数就是鲁迅。余华没有推荐鲁迅的《孔乙己》。这部作品曾让余华感喟,“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鲁迅小说集《呐喊》收录有《孔乙己》

或许鲁迅的作品过于有名,不推荐也不影响阅读;但拿走鲁迅,多少是个遗憾,毕竟要谈论中国短篇小说,永远绕不开鲁迅。

总体而言,这26部作品几乎就是余华的一份“自供状”。他供述了自己与文学有关的一切技术与脉络,经验与思考。当然,作品的启示是润物无声的,并不能等比例地化用在他的作品里。它们更像是一种精神引导,暗示了余华的来处与去处。同时,他相信这条由阅读而铺成的道路,对他的学生和无数文学爱好者而言,算是一条走进文学的捷径。

不过,余华也表示,如果这些作品与读者有共鸣,那就读下去,如果没有,也没关系,那不是读者的错,“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以及不要只是狭隘地关注阅读清单,“文学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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