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像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地拼下去,他也绝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拼命留神要叫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打断了他的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地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地没有东西吃。他把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地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地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地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步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袋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会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儿,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地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