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地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么?你不觉得难过么?”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像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做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做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惧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会儿,他在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起,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地受种种磨难,一会儿胸口受着压迫,一会儿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一会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词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面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反倒害怕。他一点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颗奇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解,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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