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创新的推理界无冕之王:岛田庄司

永远在创新的推理界无冕之王:岛田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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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专栏中,我们曾多次提到岛田庄司的名字。介绍新本格推理的时候,一切的原点就是他,介绍绫辻行人的时候,说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馆系列,介绍设定系等当前最火热的流行推理时,我们也总是要在一开始说下他的名字。

一个没有获得过任何奖项的推理作家,却被推理爱好者称为“推理之神”;出道作被前辈评价“没有资格评价他”,前几部作品甚至让人骂“滚出推理界”,却也因此孕育了一个新的类型,让推理小说的生命力再次蓬勃;他是如今众多的重量级日本推理作家的“导师”,在功成名就之后举办的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奖项,却是面向华语推理新人……

从出道开始便备受争议,即便到现在也有很多人对他的作品褒贬不一,但毋庸置疑的是,不到80岁的岛田庄司就是推理界的无冕之王,如果没有他,推理小说或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出道之前:夏天19岁的肖像

1948年10月12日,岛田庄司生于日本广岛县福山市。

作为战后最早一代出生的婴儿,岛田庄司对童年最深的印象是“街上有外貌非常恐怖的人走来走去”。那些人都是因原子弹爆炸或辐射而导致面目全非。

谈起自己的父亲时,岛田庄司这样说道:“我的父亲在战争期间从军,长期驻扎在广岛。一次,他从广岛郊区赶往市中心执行任务。走到半路上,父亲突然想起,因为昨晚醉酒,有一项工作忘记处理。如果这样赶到市里,一定会被长官痛骂。于是,他转身返回市郊。就在折返的路上,父亲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大地仿佛被撕裂了。他转头一看,一朵蘑菇云在广岛市中心升起,由橙变黑,由黑变白。后来日本人才知道,这个东西叫‘原子弹’,是美国人送来的。如果不是醉酒,父亲一定不能躲过这场灾难,我也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的阴影并没有给岛田庄司留下悲伤、仇恨等负面情绪,甚至在2000年后,他还定居美国——这个曾给自己家乡投下原子弹的国家。在他看来,生命无常,但生命有趣,就像江户川乱步的人生格言,“人生如梦,夜梦方为真实”,岛田庄司也将自己的兴趣与热情完全投诸浪漫的文艺创作中去。

小学的时候,岛田庄司就开始进行推理小说创作,课间休息时,他会把自己的作品大声念给同学们听。我们无从得知当时他写的是什么样的作品,但可以想见,即便稚嫩,也一定十分有趣,充满幻想与童趣。

文艺对于岛田庄司来说或许有致命的吸引力,除了写作,他还热爱绘画,和大多数毕业于知名综合大学或理科院校的推理小说家不同的是,岛田庄司大学就读于武藏野美术大学,在推理小说从来都崇尚科学、理性的时代,也确实只有他能把艺术性的创造力赋予其中,这也成为了他日后最鲜明的创作风格。

1976年,岛田庄司又实践了一把音乐梦,他发行了一张名为《Lonely Man》的唱片,可惜的是,他的音乐作品至今也只有推理迷在收藏。

毕业之后,他做过很多工作,如卡车司机、杂志插画家、占星师等,职业领域跨度非常大,似乎长久和稳定对于他来说并不在考虑范围内,他要的,是新鲜体验。

发行唱片三年后,岛田庄司重拾儿时兴趣,开始创作推理小说。

从一开始,岛田庄司的创作就不走寻常路。通常而言,推理作家的处女作都是“模仿之作”,因为推理小说流派众多,每个流派都有各自的标准和读者,而几乎每一个推理作家都有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前辈,模仿前辈的创作,无论从技术上、市场上,还是情感表达上无疑都是最直接有效的。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尽管一生创作出无数开创性的作品,但在出道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中,无论是波洛的探案方法还是小说的布局结构,都是在模仿她最爱的福尔摩斯系列小说。江户川乱步的处女作《两分铜币》虽然是日本推理史上开天辟地的本土化短篇推理,但整个故事都是在致敬爱伦·坡的《金甲虫》。

但岛田庄司不一样,在他之前,日本有两个推理小说的创作方向。一个是横沟正史式的日式探案小说,既有古典推理魅力,又融合了日式风情。另一个是以松本清张为代表的社会派,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所有日本的读者都在看社会派推理。而岛田庄司不想写这两者,与其说他的志向更为远大,不如说他把目光回溯到了推理小说诞生原初——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

岛田庄司认为,《莫格街凶杀案》之所以如此具有魅力,是因为爱伦·坡运用了那个时代最先进的科技成果和理论知识,再配以严谨的逻辑推演,加上哥特式恐怖悬疑的故事外壳,这才是推理小说的经典魅力。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进,科技在发展,而推理小说并没有秉承这一传统,将重点分散到了其他地方。想要复兴本格推理,就不应该写社会派,也不应该模仿横沟正史那个年代的作品,而是要像爱伦·坡那样,不断写新的本格推理。

“19世纪的新成果在《莫格街凶杀案》中得到了体现,而20世纪末的推理小说,毫无疑问应该反映21世纪的世界。”

于是,在1979年,岛田庄司写出了《占星术杀人魔法》,并投稿参加1980年的江户川乱步奖。

第一个十年:御手洗洁的问候

40年前,画家梅泽平吉在密室中被杀。他留下了一份手记,里面记载着制造不死女神阿索德的方法——只要取下六个不同星座女孩身体的一部分,将其拼在一起,就可以得到永生。而这六个满足条件的女孩,就生活在梅泽身边!接着,六个女孩被一一杀死,她们的尸体出现在日本各地,每具尸体上,都缺少了那最关键的一部分!

除了异想天开的剧情和出人意料的最终诡计,岛田庄司还在书中塑造了一个另类的侦探形象——占星师御手洗洁。“御手洗”在日文中是“厕所”的意思,而“洁”是“清洁”的意思,连在一起,御手洗洁就是“打扫厕所”。

这个设定源于岛田庄司儿时的经历——“庄司”的日语发音和“扫除”接近,每当老师问今天轮到谁做扫除时,全班同学总会高喊“庄司!庄司!”。岛田庄司回忆说:“我小时候做扫除的次数,比全班其他同学加起来都要多。”而占星师这一职业,除了和作品内容相关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同样也取材于岛田庄司的个人经历。除了唱歌、写作、绘画,他还做过的有趣职业就是占星师和卡车司机,而卡车司机实在不太适合去破解占星术连环杀人之谜。

年过三十的岛田庄司,把年少时代所有的浪漫和全部的自己,都放到了这本书中。

在介绍东野圭吾那一期我们曾说过,江户川乱步奖每年约有两三百本新人作品参与,竞争异常残酷,就连东野圭吾为了拿奖出道也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计划。

《占星术杀人魔法》给当时的评委出了难题,如果推理小说只评价诡计的话,那么这本书无疑石破天惊,即便放在近两百年的推理史上也是浓墨重彩、不容忽视的,但评委们对这样的作品显然准备不足。前两年乱步奖的首奖分别是栗本薰的《我们的时代》和高柳芳夫的《来自布拉格的小丑》,可以看出该奖项受到当时的社会派极大影响,偏好大主题及高文学性的作品。在这两方面,《占星术杀人魔法》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优势。

评委之一的土屋隆夫直言:“我真的没有能力评价这部作品,尽管我觉得它会改变日本推理小说的格局。”最终,那一年的江户川乱步奖颁给了井泽元彦的《猿丸幻视行》。

但岛田庄司对推理小说做出的全新解读和实践,正在某个地方悄悄播下火种,而不管是属于岛田还是属于推理这个“少年”的火热夏天,才刚刚开始。

1982年,岛田庄司马不停蹄发表了“御手洗洁系列”第二作《斜屋犯罪》。

相比《占星术杀人魔法》,这部作品的谜团和诡计都做了减法。如果说《占星术杀人魔法》是一句话可以泄底,那么《斜屋犯罪》就是几个字就能泄底。但无论是谜团的华丽和诡计的夸张,都比《占星术杀人魔法》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创作理念被他用这本书浓炼到了极致,就像阿加莎的《无人生还》一样,概念独特且写法克制,一书道尽又潜力无穷。

事实上,在某个特殊类型的开创上,这两本书确实可以相提并论。

在日本最北端冰天雪地的悬崖上,耸立着一座造型怪异的华丽建筑“流冰馆”。这座建筑整体向一端倾斜,因此被人称为“斜屋”。在圣诞之夜,“斜屋”的主人邀请一群人来到家中做客,但邪恶的杀意却悄悄在倾斜的建筑中弥散开来……

《斜屋犯罪》出版后比《占星术杀人魔法》要更加引发热议,在我看来,这本书的开创性体现在,推理小说的主角居然不是侦探或凶手,而是特殊的建筑。岛田庄司甚至利用了“我不擅长描写人物”这一特点,把它做成了类型,这也是该书为什么被当时很多人批评的最主要原因。

推理小说自古以来就存在推理重要还是小说重要的议题,在社会派不断把拔河的绳子往“小说”那个方向拉的时候,岛田庄司以一己之力告诉世人,连人都不重要,重要的也可以是“道具”。如此超前的理论,再加上《占星术杀人魔法》时就残留的争论,彻底引爆了当年的日本推理界。很多作家和评论家都在攻击岛田庄司,认为其作品不切实际,“幼稚可笑且异想天开”,是对松本清张以及众多前辈的不尊重,会把日本推理文学引向毁灭。甚至有人直言:“像这样的作家,应该马上把他清洗出推理界。”

这些小丑般的言论如今看来荒唐可笑,不管是新本格初期还是现在,光是直接受到《斜屋犯罪》一本书影响的作品都数不胜数,其对于推理界的贡献早已无可厚非。可即便是今天,对这样另类的小说的评价依然褒贬不一,专栏中曾经介绍过早坂吝,他的“AI侦探”系列第三作《四元馆事件》是2021年的新书,如果读者能在这本书中看到四十年前的《斜屋犯罪》,想必应该会多嘴下留情一点,这种少年感的传承是推理小说能够延续至今的最大原因。

但在当时,世人的不认可加上作品销量不容乐观,也还是让天性乐观的岛田庄司感到了压力。

没有人会在不愉快的环境下始终保持愉快的创作。岛田庄司的做法并不是指责读者和评论家,也不是盲目坚持,而是选择了循序渐进:既然我的创作现在还得不到认可,那我就继续写,同时再写一点市场接受度高的作品,先让自己站稳脚跟,赢得信任。

1984年,岛田庄司发表了《寝台特急1/60秒障碍》,这是一部当时非常流行的“旅情推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新干线开始流行,并且持续在建设新站,应运而生的是“旅行+推理”这一模式。知名畅销推理作家西村京太郎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讲述在列车上或多地往返途中发生的故事,“旅情推理”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流派。1984年,西村京太郎自己也发表了经典的《东京车站谋杀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寝台特急1/60秒障碍》可以算是岛田庄司的“浪子回头”“恶魔转型”作,并且非常成功。

在这部作品中,岛田庄司为现实主义题材的案件塑造了另一位侦探形象——吉敷竹史。他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工作坚忍不拔,坚信“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搜查方针,不管路途迢远,为了一个微小的线索就会动身拜访,寻口供,查路线,万里追凶。吉敷竹史代表的是社会派推理中最崇尚的那一类刑警形象,务实,踏实,简朴。

吉敷竹史和思维活跃、性格不羁的御手洗洁相比丝毫没有相似处,除了他俩和岛田庄司一样,都是1948年出生。

在创作生涯的第一个十年里,除了前面提到的两本先锋之作,岛田庄司只写了三本“御手洗洁系列”,其中两本还是短篇合集,但“吉敷竹史系列”却写了十一本。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迎合市场的现实主义题材上,这些作品中当然也不乏杰作,但一定不是他最想表达的东西。

但只有三五本也够了,梦幻本格的种子也已经发芽,京都大学推理协会的年轻学子被岛田庄司的创作理念点燃,并且一起举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1987年,随着《十角馆事件》诞生,新本格的时代来临了。两年后,岛田庄司发表了评论集《本格MYSTERY宣言》,这是他第一次可以骄傲地向众多喜爱他的读者,也向这个时代说出自己的本格宣言。

第二个十年:御手洗洁的旋律

1990年,岛田庄司决定移居到美国洛杉矶,每年只回日本两到三次。当时的他,已经和几年前完全不同,学生作品的不断出版,新本格时代的爆发,让他这个“新本格导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他可以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作品了。

从这一年开始,岛田庄司陆续推出了“新·御手洗洁系列”。这个系列共包括四部作品,分别是1990年的《黑暗坡食人树》、1991年的《水晶金字塔》、1992年的《眩晕》和1993年的《异位》。这四部小说篇幅都在40万字以上,比起原先的御手洗洁作品,这几部在创意层面更加天马行空,并且融入了很多西方理念和场景,对于脑科学、神经科学等最前沿的理论知识,岛田也一并融入其中。

这四本书或许没有《占星术杀人魔法》和《斜屋犯罪》那样石破天惊,但它们包含着此前的推理小说未曾出现过的元素,包括2000岁的吃人楠树、核战争后满目疮痍的地球、杀人的吸血鬼、俄罗斯公主的幽灵等,这些古典哥特元素和现代科技齐上阵,并且最终都能得到名侦探完美解释的“推理大说”,代表着岛田庄司推理理念的彻底成熟。

除此之外,岛田庄司还把自己最钟爱的御手洗洁做了更丰富的人设处理,光是1998年一年,他就出版了《御手洗洁的旋律》《御手洗先生与石冈君同行》、《上吧,御手洗君!》《御手洗先生的冒险》四本粉丝向作品,其中不少是和他人合著。2000年,甚至还出版了一本《御手洗网上模仿秀事件》,该书收录了22篇在网上发表的御手洗同人作。这个在诞生之初不被理解的另类侦探,在千禧年已经成为日本年轻人最喜欢的侦探之一。

而那个代表着老派的推理文化、岛田庄司用来开拓市场的吉敷竹史,在第二个十年中仅出版了三本作品,并且在1999年《泪流不止》中大有完结之势。两个十年,两个系列的创作数量,足以说明岛田庄司出道二十年的心路历程。

千禧年之后的故事,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功成名就的岛田庄司依然在不断突破自己,2003年的《螺丝人》是新御手洗系列最好的作品之一;2006年的《犬坊里美的冒险》,首次起用了一名普通女性作为主人公侦探,岛田庄司的文笔和人物塑造能力也在提升;2010年,岛田庄司再次挑战自己,写出了筹备二十年的历史推理巨作《写乐·闭锁之国的幻影》 ……

每十年,他都会发布一份《本格宣言》,也许对他来说,《占星术杀人魔法》已经、也理应是一本老作品,就像他喜欢的《莫格街凶杀案》,推理不应该是写第二第三本,而是要写只属于新时代的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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