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借由一位作家,读者往往会升起了解与之相关的其他作家的兴趣,渐渐发现每个作家都跟亲戚一样。“做一个随和的读者,是非常幸福的。”
除了读书之外,生活中许多小事大抵如此。只要潜心感受,总会有所体悟。巫昂将这些幽微的感受记录下来。自2018年起,她断断续续写了86封“情书”,收信人均为她虚实结合创造的原型人物“X先生”。信中讲述了她对爱、人性、生活以及人生终极意义的探索与思考,通过文学与艺术、阅读与写作,触及内心深处的声音。近日,这些信件被结集成册,取名《仅你可见》。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仅你可见》中的三封书信,较原文有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你读过赫拉巴尔吗
亲爱的X先生:
早上五点半,我被冻醒了,特别冷的冷空气弥漫在窗玻璃之外,但是没有看到预期要下的雪。气温是已经达到了下雪所需,但是水蒸气不够,大气层没有积累足够下雪的水分,只能徒劳地降温,将整个北京城的温度降低,就跟冰室内的鹅蛋差不多了,鹅蛋上挂着屎,和一根干稻草。
于是我写了一首诗贴到朋友圈,于是B先生在那首诗下面评论,于是我们小窗互相问候,他还在工作,在做碗,彻夜工作,B先生的工作是我非常羡慕的,如果不是选择了做打字员,我应该像他这样度过一生,做个手工工作者,和热乎乎的泥巴在一起,每做好一排碗,就吃一片红豆吐司,这个点儿开始计算起,再吃两片红豆吐司就可以吃早饭了。
B先生的生活,简单之中有自己的暗河流动,他的心特别静,静到你都听不到水流的声音,我和他从未见过面,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寂静之美,他的寂静里有一些光影,有一些疏离和冷静,这是我喜欢的。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可以产生美,美是因为没有与美无关的事物参与,才达到了美的程度,当然,如果你要故意让美显得无序,显得脏,你也可以特地去闹出点尴尬和异样的美。如谷崎润一郎先生经常干的那样,他让美下拉出很多细小而变态的名目。但我还是喜欢可以大批量、源源不断产生的美,寂静之美算是一种,你不容易对这类大气的美产生厌烦情绪,像面对了一件明式家具。
今天我把《你读过赫拉巴尔吗》的下半本拿到银行排队的时候去读,外面的风刮得牛鬼蛇神都怕过马路,天桥上区区两三个行人,几乎像几张纸片儿一样,要被从二环卷到五环外,于是我读到了这样的段落:
我认为,作家是这样一个人,他坚韧不拔地走遍这整个田野、城镇和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在他自身和人们中发现已被埋葬的画面与谈话,当这些画面处于联想的磁场,具有了电荷,就会自己跳入由打字机一行行打在白纸的文稿中来。作家是这样一个人,他能找到通向亡人的那座彩虹桥,善于将他们同活人一样带回来。我认为作家和他的工作并非胜过尸体清洗师,也不亚于使仿佛已经死去的昏迷者苏醒过来的医生与护士的工作程序和方法。作家是那个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就努力要将多方位、辽阔无限的世界移到打字纸上的傻瓜。这是一种人,他的职业不是非做不可,而他又不惜费劲,努力去向其他人说些有关人和命运的话题。不过这一工作与其说是一种痛苦,不如说是一种充满好奇的快乐。这是对现实微弱光芒的寻觅与发现。这光芒照亮的不单是写作者,还有那些没时间写作的人的道路……
这段话是引用了赫拉巴尔本人的话,原谅我最近举的例子都是他,我还成功地把《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安利给我的母亲大人林秀莉,作为她的第五本文学读物,她说自己只喜欢读长篇小说,不太喜欢短篇和随笔,长篇有娓娓道来的故事和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挺容易读进去的。不管怎么样,她正在废寝忘食地读赫拉巴尔,让我窃喜。但是弟妹给她带来了余华的《兄弟》,以她最近对余华的痴迷,这本书,看来她是非读不可了,我想等她读完了再跟她讨论讨论。
你今天的作息恢复正常了吗?熬夜不好,但如果是因为观察天象而熬夜,倒是挺浪漫的,可以原谅。
2018年1月22日
文学像含在嘴里化不掉的硬糖
亲爱的X先生:
今天我休息,早起读了会儿黑格尔的《小逻辑》,电子书,当课外书一样读一读。黑格尔的书在哲学书里算好读好懂的了,偶尔读一读,解解文学书的腻,也不错。中午S先生来访,我们在一起拿着Y先生的画册,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挨个儿评论赞叹。Y先生是个勤奋、有才能又达到自由之境的画家,常常去山里写生,偶尔围观一下他的世界,觉得他内外是非常统一的。背着人夸奖人是一种美德,有几个人经得起背后夸呢?大部分当面都夸不下去啊。
每次跟S先生见面,都觉得他比上回又好看了一些,他在山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爬山跑步健身,过得挺鲜活的。我宅在家里“KEEP”,练练拉伸、无器械健身和瑜伽,比一动不动好一些。人应该生活在大自然里,如果不能够,就躺在健身垫上。
我们在阳台上晒太阳,漫无边际地聊天,我怂恿他读至少一本赫拉巴尔,比如《过于喧嚣的孤独》,我猜当当最近卖出去的赫拉巴尔,有一半是我怂恿的结果。我还告诉他我最近的“男友”就是赫拉巴尔,每天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天的半数,睁开眼睛他就在枕头边,起床前先读一会儿,下午会读一会儿,晚上接着读。跟他的贝克大叔、老婆、废品收购站的同事汉嘉、老来的各种一起泡金虎酒吧的年轻朋友们、他住在克斯科林中小屋的猫们,都混得越来越熟,我都发现自己写小说不知不觉地受了他的影响,变得话痨起来。
喜欢一个作家,会有一段时间的热恋期,有的热恋期非常久,而且持续多年,比方我喜欢卡夫卡、加缪和冯至,都超过二十年,有段时间迷恋钱德勒,又天天说波拉尼奥,又张口闭口卡波蒂,也曾经非奥康纳不读,那些时间回想起来,都是极其美好的情境,都变成我精神性血液的一部分,也让死去的脑细胞复活。当你理解了卡夫卡,就想再去读读索尔·贝娄,读一些索尔·贝娄,就忍不住找出辛格。读《巴黎评论》每一本,都觉得在讲自己老家的事,每个作家都跟亲戚一样。做一个随和的读者,是非常幸福的,即便自己一个字也不写,我也乐意做一个幸福的、终身的读者。
这是一些闪耀着光芒的事物,我昨天答应你讲一讲有希望的事,想来想去,对我来说,文学就是充满希望和善意的事情,文学像是永远含在我口中的、一块化不掉的硬糖,当然我没有糖尿病,也像今天北京这样的天气,阳台上暖洋洋的阳光,被文学挟裹、侵入、捆绑,都是SM爱好者的激情时刻,都比温吞水一样的现实生活好得多。
晚饭吃了一个馒头,此刻正在跟面食搏斗,我得去喝点生普助消化,希望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并读到这封信。
2018年1月24日
写诗不是谋划的结果
亲爱的X先生: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剔除自己生活中纯度不够的东西,比方说世俗层面的事物。普通人的生活更质朴和真实,但是不要像个普通人一样沉溺于世俗生活。任何关系,当它有吸引力的时候,一定是有它的理由,当它露出不堪的一面的时候,立刻请它离去。任何消耗元气和时间精力的事都不需要再多做一点点,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感兴趣了,好像是加缪说的?他总是说大实话。
我喜欢脑际一片清明,坐在电脑前,哪怕什么也不做。陈博士教给我一种新的不伤害脊椎的坐姿,正在实践中。从过去的优盘找出来很多短篇烂尾楼,用修改它们来预热也是不错的。我正在继续写一个短篇《然后他们就在对面接吻》,题目来自我的一首诗的题目,包括《对地窖说》,或者《给我们一人来一张一块钱的彩票》,都是写过诗,觉得也合适写个短篇。
最近还要写一篇赫拉巴尔的比较大的书评,总觉得他是我2018年最好的新年礼物,一多半国内出版过的他的书,我已经读完了,至少有几本是值得未来重新再读不止一遍的,也许有一天会出他的全集,也值得在书架上放上一套,作为终极陪伴。值得在书架上放上一套全集的作家,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的,我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来,当然了,包括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索尔尼仁琴和我永远也读不完的《古拉格群岛》。
东欧的硬实,俄罗斯的深邃,美国对旧有事物的否定,拉美的勃勃生机和诱发人犯罪的文字,是非常有意思的。我这两天正在读的是《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这里面有艾略特,有金斯堡,有索尔·贝娄,有奥兹和奈保尔,艾略特的《荒原》是赫拉巴尔的精神源泉之一,然而艾略特说自己写诗并没有特别用意,写诗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谋划的结果,是一种既成事实后,人们无穷尽的阐释带来的复杂动机。
诗人多数情况下是无意识工作者,是无心为之。
已经进入了二月份,第一个季度到了蛋黄的位置,山里的生活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单调里面,也有自己的乐趣。我还没有到感受着周边事物衰败和凋丧的人生阶段,事实上,北方更容易带给人四季清晰的界限。每天早起黑白灰,傍晚转为灰褐,夜里也并非漆黑一片,你总是可以在夜色中分辨出略有建树的深蓝,甚至幽暗的铁锈红来,这是树叶不复存在后,大自然自己对光和影的调配吧。我把工作台转移到可以看到山景的一面,白天光线激烈的时候,拉下卷帘,如果是阴天,可以好好地看一下那一大片无穷无尽的山野,山顶上还有雪堆积,上一场雪没有全然化掉。这房子虽然简单,但不是简陋,该有的都有,我甚至在厨房找到了一把很好用的厨房剪,可以用来剪大葱的头,还有芹菜。
步行去村里人买菜的小集市,买到了水芹菜,一点儿里脊肉,还有蘑菇,感觉今天可以做个咸粥喝喝。
2018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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