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北京最美好的时间是清晨,三亚最美好的时间是黄昏。以这个标准,金江的美好时间是夜晚。据说,一位不知道姓名的诗人在酒后诗兴大发,宣称“午夜12点之后,这个城市才开始有灵魂”。这句话让金江无数的男男女女成为夜生活的拥趸。
刚过12点,江边路灯的光反射在江面上,映出一片波光粼粼。街上依旧沸腾,露天的串串摊子的叫卖、人群的喧哗、江对岸露天卡拉OK的嘶吼……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此地夜晚独特的声线。
黎志田等人走进江边的一艘大船。船上没有招牌或标识,这里是黎志田的私人会所。
船上隔出的厨房里,一对夫妇正在做菜。听见脚步,夫妇抬头张望,等看到黎志田进来,他们憨憨地笑了一下,接着低头继续切菜。而黎志田全然未曾在意,没看到似的继续走着。
手机响了,黎志田接起,听筒里传来女儿黎莎兴奋的嗓音:“爸,我马上就要上台了。”
黎志田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好好弹。”
“爸,这可是桃乐丝钱德勒音乐厅!”黎莎兴奋中又有些不敢置信:“Can you believe it?我要在这儿演出!”
黎志田语气宠溺:“行了,表演完了赶快回来,婚礼还等着你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要上台了,爸你好好听着,开免提哦,不许挂电话!”
“好,爸听着呢。”
黎志田打开免提,钢琴曲从手机里缓缓流淌而出,是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
苏见明和北岸区财政局的雷书记分坐船舱两旁,桌子中央是正翻滚着的红油火锅。苏见明左右张望着观察环境:“就咱们两个客人?”
按照雷书记的年纪和他与郑刚的关系,苏见明起码该称一声“李叔”。
但苏见明没有,他没加称呼。
雷书记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确定:“应该是吧。”
“您跟黎总很熟?您知不知道,他为啥要请我吃饭?”
“您”——苏见明考究地使用这种疏远的称呼。
雷书记还是那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认识一下嘛。”
话音刚落,黎志田和刘锋就推门进了船舱。雷书记高兴地伸出手站起身来:“老黎!现在难得吃饭啰,今天要好好整,整好一点……”
黎志田没看见雷书记的笑脸似的,只是微笑着坐下来。他轻轻地把手机放在桌上,手机里的钢琴持续着。
刘锋则只是垂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此时,刚才切菜的男人端着盘子敲开了门,前来上菜。
雷书记见黎志田对他毫不理睬,脸上闪过一丝不豫,但浸淫官场多年的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脸上重新堆满了官场的笑:“我来介绍一下。”
黎志田终于有反应了,他抬起手制止:“我来。”
黎志田对着上菜的男人:“哑巴,我给你见识一下,这位是北岸区的雷书记,是郑市长的老战友,关系好得很。这位呢,是苏见明,是郑市长的儿子,养子。”
男人咧着嘴笑了,嗓子里发出类似蝉鸣的嘶哑声。
这表明哑巴不是个绰号,他确实是个哑巴。
苏见明听见黎志田的话,又看着黎志田的笑,心中升起一种本能的厌恶。一方面,是因为他很讨厌别人在外面强调他养子的身份;另一方面,他感受到了火锅桌旁的气氛直线滑落,跌入谷底。
这表示,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雷书记笑呵呵地活跃气氛:“熟,大家都熟。”
黎志田依旧没有搭理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苏见明:“今天请你来吃个便饭,主要目的是请你看个戏。”
很不好的事情。
苏见明回头看了雷书记一眼,他看到了雷书记眼里的不解。他回应:“什么戏?”
黎志田不答,只是朝刘锋伸出手,一个手机放在他的掌上。黎志田打开手机,越过火锅蒸腾的热气,递给坐在他正对面的雷书记。
雷书记不解地接过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男女床上的镜头。手机的声音很大,女人的喘息声和钢琴声、火锅的咕噜声混杂在一起。雷书记像一颗被挤压的橙子,瞬间变得满头大汗。
视频播完,他抬头看黎志田,黎志田用下巴做出指示:“接着看。”
雷书记的脸色青红不定,他畏畏缩缩地点开下一个视频。是针孔摄像机拍摄下的一段视频。画面上,他正在和一个人讨价还价,神色嚣张。
雷书记的脸色刷一下白了,拿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黎志田的表情似笑非笑:“老李,你帮我参谋一下,是给纪委好呢,还是发到网上好。”
雷书记闭上眼睛停了几秒,再次睁开时,眼里已经做了决定:“说吧,要么样?”
黎志田微笑着看着他,一把从他手里抓过手机。
“扑通”,手机被扔进了火锅,瞬间被红油淹没。
雷书记仿佛才想起呼吸,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雷书记:“黎总,你的恩情我记住了——”
黎志田打断:“记忆卡煮不烂。”
雷书记和苏见明都是一愣。
黎志田:“捞出来,你拿走。”
黎志田看着火锅。
“用手,右手。”他说。
雷书记看看他又看看锅,面色苍白。
苏见明低下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震惊之余,他不得不承认,还有点恐惧。
见雷书记不动,黎志田用筷子夹起一块鱼滑扔进锅里:“鱼滑漂起来之前。”
雷书记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他站起来看着翻滚的火锅,咬紧牙关,猛地把手探进翻滚的锅里。手指放下去的那个瞬间,他痛苦地哼了一声,手反射性地抽了回来。苏见明看到,他通红的手颤抖着。
黎志田似乎很享受这个场面,他眯眼靠在椅背上,手机里传出的钢琴声悦耳动人。
苏见明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等一下,我是警察。”
黎志田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十分刻意:“哦?我犯法了?那算了。”
他站起身。
雷书记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别走。”
他对苏见明恳求:“你啥也别说,我求求你了。”
说着,他紧闭双眼,狠狠把手浸入齐肘深的锅里,红油在他的手臂周围沸腾着。
终于,在一段颤抖地摸索后,手机回到了桌上。
红油溅起,落在苏见明的白衬衣上,如血滴一般。
雷书记急切地用左手把手机拨拉到地上,用鞋跟狠狠地跺了七八下,再把残渣一脚脚踢到江水里,忙了半天,终于清理干净。他喘息着,这才回头看黎志田的神色。
看着雷书记那只已经惨不忍睹的手,黎志田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他点点头,对着身后的刘锋说:“送雷书记回家。”
雷书记大口喘着气,逃也似的向门口快步走去。
“等等。”黎志田叫住雷书记,他转头看向苏见明,“雷书记不跟小辈打个招呼再走?
雷书记转头,面容灰白。黎志田笑着建议:“握个手再走吧。”
雷书记看看自己的手,高度烫伤的手沾着红油,发出油量的光。
他一咬牙,拉起苏见明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苏见明没见过这种场面,加上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呆呆地没有动弹。当雷书记的手握住他的手时,他也没有动。
直到雷书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苏见明才迅速把手缩回去。
终于,黎志田在苏见明脸上看出恐惧。
看着二人的反应,黎志田满意地点了点头,刘锋带着雷书记离开。
黎志田拿起筷子,在桌子上墩了两下:“来,吃东西。”
苏见明喉头滚动,声音变得沙哑:“叫我来干什么?”
黎志田若无其事地捞起鱼滑,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香油碗里滚了两圈,这才放进嘴里:“第一,告诉你爸,我跟爆炸案没关系。”
苏见明不语。
黎志田接着:“第二,告诉你爸——别惹我。”
见苏见明默不作声,黎志田提高了音量:“懂了吗?”
苏见明抬头看向黎志田,他的本意是逼视,但看到黎志田的那一瞬,似乎又被黎志田眼里的某种力量压制了。但他本能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做派,想起了父亲面对罪犯时眼里的光。他在想,如果是郑刚,他会说什么话。
片刻,苏见明开口,恢复了理智:“黎老板,这步棋,你下错了。”
“除了郑局,现在,你又多了个敌人。”苏见明说完郑刚会说的话,转身便走。
两步之后,他转身回来,伸出手,一把将火锅掀翻,红油在甲板上迅速扩散。
他看都没看黎志田,转身离去。
黎志田坐着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手机里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潮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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