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郭松走后,队伍在路边坐下就地休息,大家又继续讨论起清源游击队遭到的不幸,越谈越愤慨。高永强坐在一边默默地沉思着,蓝蓉和小娥不时地向村子里张望,着急地等待着郭松、世俊们回来。当村子忽然响起枪声,高永强立刻警觉地站起来,大家也都紧张地跳起来。
高永强一直在心神不安地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凭经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几天他用了最大的谨慎,躲避着一切意外的不幸,想为革命保存下这点新生的力量,坚持游击战争;想不到刚刚进了山,便接连发生这种事情。他不作任何犹豫,立即挥了一下手,简单地命令道:“走!”便跑在队伍前面快步地走开了。
蓝蓉跑步赶上去着急地问道:“郭松他们怎么办呢?”
高永强边走边说:“先上了山再说.”
蓝蓉迟疑地说:“你们先上去,我在这里等他们吧!”
陈达平也赶上来焦虑地说:“你们走吧!我等他们。”
高永强停下来,用近似发怒的声音说道:“都走!谁也不能留下!”走了几步,他又转身从队伍里把刘五叫出来,吩咐道:“刘五!你在这里等他们!”
走了不远,他们离开了大路,沿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北面的大山。只留下刘五一个人伏在山坡上的草丛里等待郭松。
当他们上了山岭,通过一片灌木丛,又走上一道光秃的山梁时,遇见了一个披着破羊皮袄的放羊人。队伍停下了,高永强拉住放羊人坐下,问询着周围的情形。
“山后面是野猪梁,小村,没有几户人家。”放羊人说着指了指近处的一个山峰。“爬上去就望见啦!”
“这里有兵来过吗?”
“这些地方偏僻,没有人来,兵都顺着大川上去了。”
高永强睒着眼沉思了一下,扎起来又带上队伍继续往前走。
他们爬上了峰顶,只见四周被一望无际的起伏的山峦环绕着。向东南望去,在群山重叠中,大川显得非常深阔,仔细辨认,西会、长沟等村还能隐约看到。
大家气喘地弯着腰,一个一个地爬上来了,只有蓝蓉和小娥落在后面。一个不祥的预感在威胁着她们。蓝蓉的心紧缩着,她不敢想象事情将会是什么结果,她只希望这一切只是暂时的,过上一会儿,也许郭松们又平安地回来了,依然又和大家愉快地团聚在一起。但这希望在她心里越来越暗淡,从那一阵枪声里,从高永强可怕的神情里,她已不能再相信着微弱的希望了。她深深地埋怨郭松不听高永强的劝告,也懊悔自己没有坚决阻拦他,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觉得全身疲软无力,每向前走一步,便离郭松更远一步。她迂缓的走着,走两步便回头望一望,她感到眼前一望无际的丛山峻岭,无情地吞噬了她心爱的人,也许永远再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心理剧烈地痛苦起来了。
她回头望了望,小娥站在山坡上不走了,伸着脖子呆痴痴地朝山下望,她心里更难过起来,便凄楚地唤了一声:“小娥,走吧!”
小娥转过身,脚步蹒跚着,一步一步爬上来。蓝蓉见她满眼泪花,便安慰道:“不用难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的。”
小娥没有言语,眼泪却簌簌地滚下来了。
“就在这里等吧!”陈达平在高永强身后气喘地说。
高永强眼睛望着远方没有回答。
二禄也着急地说:“不要再走了,走远了,他们回来,会找不见我们的。”
高永强瞟了他一眼,仍然没有作声。大家站在山头上,怀着不肯定的希望,谈论起来。
“打枪的时候,他们一定没有走到,可能是躲进老百姓家里了。”
“他们去了好大一会儿才打枪的,也可能已经出来了。”
二禄神色骄躁地提议说:“我们再下去迎一迎吧!”
陈达平也附和着说:“好!迎一迎吧.”
二禄抢着自报奋勇说:“我去吧!”
玉喜也争着说:“我也去!”
高永强说:“二禄去吧!再带上两个人,就在山下路口上等,不准再往前走,回来找不见我们,就到野猪梁。”
二禄带着两个人走了。
大家都散乱地走着,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灌木丛发出飒飒的声响,偶然有两声羊叫和放羊人的吆喝声被风裹着送来,象是闷在坛子里似的空洞而细微。人们心里象压上一件沉重的东西,谁也不愿说话,任凭着一个希望在心里闪亮了,又破碎了。
太阳逐渐向西了,高永强肚里一阵辘鸣,感觉有些饿。看了看大家都疲困地躺着,只有蓝蓉和小娥两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山下。他站起来说:“走吧!到野猪梁吃饭去!”
大家象从梦中被唤醒了似的都站起来,一行人沿着山背的小路下去了。
野猪梁在一个山凹里,他们走到时已是傍晚了。村里虽然很古老破败,但屋顶的炊烟,圈里咩咩的羊叫,都给人一种安宁而温暖的感觉。虽然只出来几天,这种情形却好象已很久没有见到了。
队伍一来,村里人立刻忙乱起来了。穿着古旧服装的女人们,忙着浇水做饭;男人们怀着恐惧和小心殷勤地奔忙着、招呼着。住下以后,高永强命陈达平买一口猪杀了,让大家好好吃一顿饱饭。
夜晚快要睡觉的时候,刘五和二禄几个人回来了。他们说:“……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我们一直走到长沟村边上,问了一个老乡,他说上午村里住的游击队全被西会的队伍解决了,一个人也没跑出来……”
不幸的消息立刻使大家都垂下了头。
“郭松会不来了!”
“郭松会不来了!”
悲痛的情绪,象传染病似的袭进了每个人的心。现在大家才感到郭松在这一群里的重要。有他在,大家都放心地信任着他,听从他对每件事情的吩咐,大家都毫无顾虑地随着他走向一条光明的道路。现在他不在了,人们心里忽然暗淡起来了。每个人都在考虑着明天的事情,觉得再往前走,将越走越困难了。
陈达平的思想也可怕的混乱起来了,他,一个教了半辈子书的人,从来没有冒过任何风险,祖国的危亡第一次震动了他,他在极度痛苦的矛盾中,千思量,万考虑,最后才逐渐地下定了决心跟着共产党走,自从有了这个决心,他的确觉得又年轻了。他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和国家的未来编制着各种希望,心里逐渐生长起一种力量,鼓舞着他,所以临走时对母亲、妻子的生离死别,尽管也使他暗地地流过眼泪,但也毅然地走了。他本想进了山便会投进一个广阔的新的世界里,开始过着一种新的生活,谁想才只一天的时间,在他眼前却出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结果又是什么。往常遇到了什么疑难,习惯地找郭松问问,而现在恰恰是郭松没有了。他想起自己这一时期的变化,原来每一步每一步都是受了郭松的影响和吸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对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人竟是这样完全信赖,就连自己对未来的一些希望也都完全倚托在郭松身上,现在没有了郭松,他觉得一切问题都没法考虑了。他越思想越混乱,心头越沉重,他的这种幻灭性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蓝蓉那种单纯感情上的伤痛。当他和高永强是那么陌生,他们之间没有郭松,似乎出现了一段很大的距离。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刚刚相处不久的人,原来并不熟悉,自己的一切情况高永强并不了解,而高永强是不是也象郭松一样信赖自己呢?他开始考虑着着一向没有想过的问题。
高永强比他们更为难过,他想起党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要他把这支队伍好好带起来。现在还没有开始战斗。便把一个主要的领导人丢掉了,将来怎样向党交代呢?对于郭松,虽然只相处一个短的时间,但两人已结下很深的友情。他感到他看问题全面,作风民主,待人热情,态度诚恳,有较丰富的工作经验,这一切都使他十分满意。而这次的出事,主要由于他缺少军事斗争的经验,不够警惕,而自己却在紧要关头上没有坚决制止他。他深深责备自己不该开始发火,随后又让步,以至铸成这样无法挽救的错误。失去这样一个同伴,他觉得对革命对自己都是很大的损失。想起世俊更使他万分难过,眼看着弟弟很快地成长起来,现在已经入了党,成了坚强的革命干部了。他正满心地高兴着,想不到却遇到了这样的不幸。自从参加革命以来,他很少这样痛苦过;但眼前困难的担子已完全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工作不允许他有任何的悲伤和迟疑,他觉得应该很快把大家振作起来。他和陈达平说了一下,便立刻召集党员来开会。
陈达平把蓝蓉和二禄找来,大家都阴沉着脸坐下了。
高永强首先说:“我们支部本来有是个党员,现在就剩下我们四个人了,今后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更重了,大家把以后的工作考虑下吧!”
大家都沉默了。停了一下,陈达平:“我们该怎么办呀?”
还照样地干呗!“高永强坚定地说。
高永强长叹一声说:“这都怪我没坚决阻止他,他也太大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件事引起了大家思想上很大动荡,必须很快地平息下来。”
蓝蓉声音酸楚地说:“好多人都是郭松一手动员出来的,他不在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三人呢?”高永强突然的问话,刺痛了大家,谁也没有回答。接着他又温婉地说:“首先我们不要动摇,战争当中,这种事情是常有的,郭松同志固然对我们很重要,但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了,难道我们能因为这件事就不干了吗?越是这样,我们的担子越重,应当干得越坚决!”
三个人还是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下,高永强又说:“现在你们三个人的态度是很重要的,大家都在看着你们呢!”
高永强的话直戳在陈达平的心里,这个问题在他思想里不止一次地往外冒,他没有勇气去考虑,都被他压抑下去了现在高永强一说破,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了,一时万千思潮都涌上心头。他觉得事已至此,是进还是退?进,困难重重,退,又退到哪里?家破灭了,学校破灭了,立刻一腔热血在胸膛里奔腾起来。他咬了咬牙说道:“坚决干下去!”
二禄悲伤地说:“干事一定要干,只是使人心里太难过了。”
“难过是必然的,我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呢?”高永强说着低下了,眼睛用力地睒着。
听了高永强的话,蓝蓉怕他的情绪也受到影响,这个队伍就更没有办法了。她竭力克制自己,很冷静地说:“大家都不要难过了,光难过有什么用?眼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把大家的情绪安定下来,快考虑怎么作工作吧!”
他们讨论了一阵,决定明天在这里再休息一天,一方面在部队里进行解析教育;一方面派人继续探听郭松们的消息。
蓝蓉回到隔壁房子里,小娥害没有睡,一个人躺在炕角里瞪着眼望着屋顶出神。房东老大娘睡在炕头上不断发出轻微地呻吟。蓝蓉也没说话,脱了鞋吹熄了小油灯,上炕挨着小娥躺下了。
在这群山怀抱的山村里,一切都已寂静,只有秋风发出凄厉的呼啸,使人感到分外悲凉。蓝蓉心里被万千心事冲荡着,忘记了一天行军的疲乏,越想越不能成眠。一会儿想起母亲和弟弟;一会儿想起玉秀、凝芳和郭松。仅仅几天的时间,人间最大的不幸都发生在她身边,象一把磨钝的刀子在心头割来割去。她的眼泪流了一回又一回,她的心肠硬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她心里考虑任何事情的余地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决心鼓舞着她——要坚决活下去,坚决斗争下去!
她正在痛苦的沉思中,忽然听见小娥啜泣起来。她赶忙翻过身低声说:“睡吧别难过了。”
小娥没有回答,哭得更厉害了,她的痛苦比蓝蓉还要深重,她觉得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把她最心爱的人,一个一个都从身边夺走,夺走了凝芳、玉秀,现在又夺走了郭松、世俊。在她仅有一点初步觉悟的幼稚思想里,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先前曾经鼓舞着她的一些美好的理想都暗淡下来了。她恨不得自己能长上翅膀飞到世俊的身边,把他死死地来回来。但一想起自己毫无能为力,她心里象插满了钢刀,无助地绝望地大哭起来了。
蓝蓉把她抱在怀里,再三安慰说:“不要这样难过,他们会回来的。”
炕头上的老大娘被小娥哭得也心酸起来,抬了一口气,自语地说:“好好的两个大姑娘,出来受这个凄惶,家里的老人们还不知难过成什么样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明,二禄便来报告夜里跑了三个人。大家正在到处寻找,一个老乡取柴烧饭,发现在禾秸堆里伏着一个人,大家围拢过去一看,是周二娃。他沾了满身草屑,羞惭地低着头,不敢看大家。再三地追问,他才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们今天要走,天明以前我出来解溲,一时糊涂便躲在这里。”他说着流出了眼泪。“我是诚心诚意地跟郭松出来抗日,他把我们当亲兄弟看待,现在连他也不在了,我们还往哪里跑,还有什么干头?”说完,呜呜地大哭起来。大家也都垂下头沉默了。
高永强走过来,脸色可怕地阴沉着。他叫二禄把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堵破石墙边,他看了看大家说道:“同志们!郭松同志是我们的领导人,他是我们大家尊敬最亲爱的人。现在他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呢?”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立刻人们都垂下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接着又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过,从昨天起,我心里也难过得很,但是,光难过有什么用呢?我们是出来抗日,保卫祖国的,不能因为他不在了,就不干了。何况他并不一定是牺牲了,只要他还活着,将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有的人因此就不干了,就是非常错误的,难道我们因为失掉了一个同志,就不抗日了吗?就不革命了吗?就回去当亡国奴吗?革命是自愿的,如果谁不想干了,把枪放下,尽可以走。即使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坚决干到底!……”他因为过于激昂,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下,他才又接着说:“大家想一想,现在不干了对不对?”
“不对!应该干下去!”二禄大声回答着。接着大家都叫起来:“应该干下去!”
“既然大家还愿干下去,以后就要团结一心,就象郭松同志在的时候一样。”高永强眼睛在周二哇身上转了转,又接着说:“开小差是最可耻的,我们必须坚决反对,周二娃这是初次,这次就不处罚了。但是,大家必须记住,革命是有很多困难的,遇到任何困难,只能坚决斗争下去,决不能动摇。郭松同志不在了,我们的工作是增加了一些困难,但我们必须坚决去克服……”
高永强的话刚顿住,后面便有人提议说:“再派人下去探一探吧!”
立刻大家都附和起来:“再探一探吧!弄明白了,心里就不再悬着了。”
“好,再探一探吧!”高永强点了点头说。他环顾着大家,想找一个合适的人。
刘五从后面挤出来说:“还是我去吧!拼上我这条老命,这次非探听个水落石出来。”
高永强点了点头答应了,又嘱咐了几句,刘五赶忙去换了一身破袄,脸上抹了点黑灰,化装成放羊的,下山去了。
上午,高永强和蓝蓉、陈达平分头领导大家开了小组会,把大家伤心的情绪平复了一下,立刻大家又恢复了愉快,只等着刘五回来报告消息。
晚上,刘五回来了。什么也没探听到,只说西会周围岗哨很严,村子已封锁了,进也进不去。他在大路上蹲了一天,连一个行人也没遇见,天黑了,他只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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