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字革命内里出发,改革中文书写系统
汉字是中华民族的瑰宝。2017年的热播电视节目《国家宝藏》第一季第一集就隆重介绍了被誉为“中华第一古物”的石鼓。石鼓传自先秦,共十面,上刻有大篆,是中华文字的活化石,当之无愧的镇国之宝。借拼死护卫石鼓的北宋文官司马池之口,节目阐述了一个似乎很容易接受的道理:“很多人都说我们华夏民族没有信仰,可其实我们的信仰就是自己的文字和历史。”
作为信仰,汉字不仅承载了华夏历史和文化,而且建构出了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机制,并神圣化了一个基本观念——中华文字不曾断裂、中华文明源远流长。我们于是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文字骄傲并忠诚于自己的文化。石鼓的故事以及关于汉字的看似不言自明的道理完全俘获了21世纪的年轻观众,然而荧屏前后的观众们恐怕想不到的是,短短一个世纪前,华夏民族对自己的文字和历史之信仰几近崩塌,中华民族的瑰宝几乎面临灭顶之灾。一场让人惊诧的、浩浩荡荡的汉字革命曾真实发生,辐射几乎半个20世纪,构成了一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语言和文字革命。
这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或许已然被人淡忘,但它在退出集体意识的过程中倒也留下蛛丝马迹,供人考古。最重要的两项“遗迹”分别是汉字的繁简之分以及辅助汉字学习的汉语拼音。汉字简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字改革政策,旨在降低汉字学习难度,理论上是向拼音文字过渡的第一步。而拼音既是汉字革命的基本准则,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定的罗马化拼音系统,甚至一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从字面理解,拼音即“拼写读音”,它不仅仅是辅助汉字学习的记音系统,也可以是取代汉字的拼音文字。
虽然汉字革命在周恩来总理1958年的讲话《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中戛然中止,但它语音中心主义的印记至今仍清晰可见。所谓语音中心主义,即系统性地把语言凌驾于文字之上的意识形态。需要说明的是,语言凌驾于文字之上在古今中外都有先例,但是现代语音中心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发酵伴随了书写技术的新发展,见证了语文学和语言学学科此消彼长,又同时被20世纪的革命洪流裹挟,对形塑中国文学与文化现代性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汉字革命为什么发生?它如何发生和发展,又如何影响中国现代书写、文学与文化?汉字革命如何中止?讨论的起点要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关于汉字的话语转型,其曾经的民族瑰宝地位一落千丈,被当成了民族负累。曾经被热爱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们夸赞具有跨文化属性和超语音的合法性的汉字,似乎一夜之间成了阻碍提高识字率的拦路虎,有碍民主科学发展的绊脚石。中外知识精英齐声挞伐,国宝一时间变成了“无声的”、无生命的,亦无价值的书写系统。
对汉字评价的话语转换间,汉字革命似乎发生得理所应当。鲁迅如是解释:“汉字是古代留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废除汉字、取用字母俨然成了现代性的基本条件,再次套用鲁迅的说法: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抱着汉字而死掉,要么舍掉汉字而生存。然而历史告诉我们,汉字革命还有第三条路,即从汉字革命的内里出发,改革中文书写系统,联手文学革命并为之注入新的能量,以唤醒那个“无声的中国”。
汉字革命发生以前的四次拼音化
现代汉字革命发生之前,被认为有四次拼音化的先例。第一,中国小学传统的反切;第二,受梵文启发的注音字母;第三,明清以降,由耶稣会和新教传教士创制的、采用拉罗字母的拼音方案;第四,晚清出现的一系列切音、速记、简字和注音字母运动。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千年来有不计其数的小学家、僧侣、传教士在汉字拼音化的问题上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但是他们当中鲜有发出废汉字这样决绝的呼声。他们创制的众多拼音方案无一例外地是作为学习汉字的辅助工具而出现的。然而这并不妨碍汉字革命的旗手们如赵元任、黎锦熙、倪海曙,把以上四种拼音化先例作为20世纪汉字革命的先声。
首先,反切法使用两个汉字,取第一个字的声母,取第二个字的韵母、声调,有韵尾的时候还要包括韵尾,将两部分拼在一起,从而得到第三个汉字的读音,所以被认为是第一个系统的拼音方法。反切法对汉字的使用是灵活的,同样的声母和韵母可以使用任意汉字来代表,只要上下字能构成需要的音节。反切法起源于东汉,其时佛教甫入中国,故有学者认为反切正是为翻译梵文佛经而发明的。隋唐以来,韵书开始大量使用反切来给汉字注音,比如陆法言的《切韵》。
其次,唐代开始出现的字母拼音方案,到宋代得到进一步发展。唐末僧人守温创制三十字母,虽然这些字母仍以汉字形态出现,依反切法取声母,但守温确立了汉字与声母一对一的关系,亦即“汉字字母”。守温系统里汉字和声母的对等性,相较反切法,在拼音化汉字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再次,基督教传教士前赴后继地创制的拼音方案。明末,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和金尼阁率先尝试用拉罗字母拼写汉字。利玛窦的方案由另两位耶稣会教士罗明坚以及郭居静协助完成,含26个辅音和44个元音,最终成果录于《西字奇迹》。利玛窦去世后,金尼阁将他的方案精减到20个辅音和5个元音。虽然明末的拼音方案对时人颇有启发,比如引得方以智和刘献庭开始思考取用字母的益处,但是这些方案最终也仅是外国人学习汉字的工具。
继耶稣会士后,新教传教士开始大量创制并输出以拉罗字母拼读中国各地方言的《圣经》译本,我称之为“字母体方言《圣经》”。自1852年出版第一部字母体闽南语《圣经》后,新教传教士打马字、丁韪良、汲约翰、马士曼、马礼逊、麦都思、郭士立,以及托马斯·巴克利等生产了大量的《圣经》译本,使用的语言既有官话也有方言,使用的文字既有汉字也有拉罗字母。据不完全统计,仅1891年到1904年间就至少有137870册各式各样的中译《圣经》问世,读者甚众。其中,字母体方言《圣经》特别值得注意,不仅因其是用拉罗字母进行扫盲的第一次尝试,更因为它给现代中文写作注入了新的、字母的、方言的想象力,催生出了新的作品。更值得玩味的是,切实践行方言拼音化的字母体方言《圣经》不期然地揭示了现代中国语音中心主义转向的内在局限,亦即以方言为主体的字母书写与尚待建设的民族文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此为后话。
而20世纪汉字革命全面爆发前,最后一次尝试汉字拼音化的运动是晚清的切音字运动,它于民国初年演变成注音字母运动。两场运动在不同程度上分别受到了西洋传教士和东瀛言文一致运动的影响,但均未明确提出废除汉字的诉求。第一个提议用拉罗字母为汉字拼音的中国学者是卢戆章。作为厦门人,卢戆章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字母体中文《圣经》,其中就包括前文提到的字母体闽南语译本。卢戆章对传教士们采用的正字法进行了简化,编纂了一系列切音字教科书,如《一目了然初阶》、《新字初阶》、《天下第一切音新字》。这些教科书激发了切音字运动的生产力,一大批汉字拼音化方案随之涌现,包括吴稚晖的“豆芽字母”、蔡锡勇的《传音快字》、力捷三的《闽腔快字》、王炳耀的《拼音字谱》以及沈学的《盛世元音》等。但这些早期教科书都未能大规模传播,影响有限,直到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和劳乃宣的《合声简字》。
清末拼音方案林林总总,有的取用速记法,也有用日文假名,当然也有拉罗字母,但必须重申的是,尽管所有方案都表达了对汉字言文不符的不满,但鲜见对汉字统治的正面挑战。卢戆章在《一目了然初阶》里的表达相当接近后来以拉罗字母代替汉字的主张,但也并未提出废汉字的口号。即便是1910年严复代表资政院提出为切音字运动“正名”,要求改切音字为“音标”的报告书也并未主张废汉字。最接近后来汉字革命诉求的要数远在巴黎的《新世纪》同仁,主张同时废除汉字汉语,代之以万国新语。但清季的激进主张,直到民初都未真正撼动汉字的合法性,万国新语一派的主张与其说是彰显现代语音中心主义的威慑力,不如说是对中国文字和语言缺乏普遍性的双重焦虑。
对《新世纪》激进主张提出最严正反对的当数章太炎。值得玩味的是,章太炎一面捍卫汉字,一面追求古音,在《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中介绍自己基于“古文篆籀”的切音方案,最终成为民初读音统一会审定的注音字母方案的基础,于1913年正式通过。所谓注音符号,顾名思义是要为汉字注音,进入新时代的汉字俨然安全无虞,切音运动至此画上句点。然而,切音并不是汉字拼音化的终曲,汉字革命正要拉开序幕。
用“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文学”?
本书选择在清季文字改革之后开始,意欲彰显的是现代中国的语音中心主义转向与20世纪前的中国拼音化运动的核心区别。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汉字作为工具的存废,更重要的是如何评价基于汉字生长出来的文本、文化与知识论。进入20世纪,对汉字的敌意与日俱增,任何与汉字相关的学问与传统,从韵学到考证学,从儒家经典到格致之学,都随之贬值。
鲁迅有个言简意赅的总结性意见:“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当然,鲁迅为拉丁化运动写过多篇文章,但凡愿意细读深究的读者都会发现一个比全盘否定汉字与汉字文化丰富得多的立场。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现代中国的文字危机确实威胁到了中华知识传统,似乎汉字与中华文化都将被历史抛弃。用语音中心主义的标杆来丈量汉字之长短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汉字作为书写技术,在记录语言、再现声音和传递信息各方面都是不合格甚至毫无价值的。现代科技放大了书写拼音化的需求,文字革命的使命就在于给原本“无声”的汉字赋声,进行拼音化升级。于是乎,以汉字革命为己任的中国知识精英将汉字拼音化的历史先例收编入汉字字母化的革命征程,建构了一个新话语——汉字历史似乎本就呈现技术化、拼音字母化的趋势,且已然为语音中心主义的全面转向做好了准备。
关于汉字拼音化前史的话语准备于1926年正式完成并登上国际舞台。是年,费城举办世界博览会,同时纪念美国建国150周年。一张来自中国、题为《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的作品于5月31日呈交展会。由著名语文学家和罗马化运动首席史官黎锦熙绘制,这张图大开大合地描绘了中国文字和语言从公元前1800年开始的历史,并展望中国语文在20世纪的发展,前后跨度近四千年。大图历数从“图画文”、大小篆一直到草书的不断演进的字体,解释外来潮流如何影响中国语文的发展,强调梵文佛教经典和西方文学的作用,还着重点出汉字的拼音方案,包括前述所有四个先例,特别提到明清传教士的罗马字方案。大图的结论是,中国语言文字四千年的“变化”将最终进化为以“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如是之,有着四千年历史的中国语言文字被塑造一新,隆重亮相国际舞台,庆祝一个国家以及一个国语的诞生。
黎锦熙的跨语际实践显而易见。与英文标题里的“Chinese”对应的内容包括中国历代文字、拼音方案、文学文体,它们最终都被划归于“国语”范畴。这张《演进图》以国语与国语文学的生产为例,生动清晰地展示了语言如何凌驾于书写之上的话语建构。有意思的不仅仅是这张雄心勃勃的大图让我们亲眼看到建构民族国家语言的每一笔如何勾勒,更意味深长的是,它将一个民族国家的语文放置到更大的世界图景,即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图像”当中。如果说世界博览会聚集起来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图像让这个世界能以一定秩序被再现,那么也正是这个再现的世界秩序激活了世界各个角落的图像,让它们所代表的民族国家有了合法性。中国国语是且仅是其中一例。
所以,黎锦熙的《演进图》一面展示,一面也被当成国语与国语文学的蓝图。四千年来悠远庞杂的文的传统在被有效组织成一幅“世界图像”的过程中,将语音中心主义作为语文进化的主导力量生动清晰地呈现出来。黎锦熙为国语及其文学的线性发展赋予颜色和形状,贯穿全图的是一条绿松石色的河流,不计其数的小河向它汇聚,直到20世纪初形成一条“言文一致”的大河,让人不能不联想到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同名运动。最终,大河一路奔流,留在身后的是赶不上进化潮流的“各体汉字”、“各种古体文”,而大河的出海口,即潮流进化的终点,则是用“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文学”。历史的终结宛然就在眼前。
语音中心主义的诱人之处不仅在于那抽象的、人造的、誓将世间所有书写都字母化的世界图像。语音中心主义的二律背反决定了抽象、秩序井然甚至优雅的世界图像必然与具体、众声喧哗、反同一主义的表达共存。所以语音中心主义的承诺伴随着它的暴力,向所有人许诺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且被听见。本书要讲述的正是汉字革命的志士们如何被语音中心主义及其二律背反吸引的故事。他们满怀热情地投入革命潮流,渐渐发现语音中心主义的内在局限,然后在其二律背反的作用下认识、接受并探索语音中心主义的变异,以期完成革命大业。而恰恰是对汉字革命的忠诚、对语音中心主义及其二律背反的执着,使得一个反叛语音中心主义的汉字书写学成为可能。汉字革命的尾声所揭示的道理让人惊讶却又理所应当:对语音中心主义的理论性批判必须从它的内部生长出来,对它的反叛必须从对它的服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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