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的山东潍坊市民刘三魁是我父亲的朋友,人生最大愿望就是“重新住回村里”。
三魁是上世纪80年代从村里走出的大学生。上高中前,他人生最大的愿望是年满18岁时,托村口吴老太说个本村的媳妇。后猛然发现自己的成绩与大学分数线“眉来眼去”,于是决定全力以赴考大学。
21岁师专毕业,刘三魁没有按部就班地教书育人,而是进入一家国有控股的中外合资企业,一干就是20年。而后又抓住浪潮的尾巴,下海经商,小有成就。
其间,刘三魁也在城里安家,将户口从村里转出,成了“非农业户口”。
2018年,刘三魁的母亲去世,只剩下一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父亲。兄弟几人决定分清家产,并轮流照顾父亲。刘三魁分到了一间塌了一半的祖屋和一个长满杂草的院子。
那是刘三魁长大的地方,已有十多年无人踏入。6岁那年他无心栽下的柳枝,如今已经与祖屋的残垣断壁一般高。因为母亲的去世,刘三魁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踏上归途;如今站在残破的祖宅内,他的内心又泛起一丝悲凉。
“曾经这里是多么热闹啊。夏天的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兄弟几个挤在院子里的凉席床上玩闹,嬉笑声、蛙声、蝉鸣声交织在一起,远方传来泥土的芬芳,爸爸妈妈笑盈盈地在旁边扇蒲扇。”刘三魁说,“如今自己住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抬头不见星空,子嗣不在身边,只有与老伴相依为命。”
三魁兄弟5人中,二人在城市工作,三人一直在农村生活。
“三魁,以后咱就没娘了,爹照顾不了自己,咱们哥几个要团结,多帮衬。”大哥的一席话,使刘三魁又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属于这个大家族的一分子,城市的万家灯火终究不是家,只有这个村子、小院才是让自己安心的港湾。
刘三魁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冲动:“重新翻建祖屋,退休回村生活。”
以父之名
2018年年底,刘三魁来到村委会,和村支书提起了翻建祖屋的申请。
村支书倒是直截了当,说“不行”。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规定,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属于农民集体所有,非农业户口不能拥有宅基地,但可以继承宅基地上的房屋。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等法律法规规定,在农村翻修旧房、危房时,必须要取得乡村建设规划许可证,需要向村委会递交申请,审批通过并获得乡村建设规划许可证后才可以动工。
“也就是说,你家祖屋让你继承后,屋不能动,啥时候彻底倒了,宅基地还要被村集体回收。”村支书说。
这个消息令刘三魁备受打击,一度放弃回家盖房,直到某天,身体一直不好的父亲说起“想念老家”,才让刘三魁重新动起了翻建祖屋的心思。他对父亲说,祖屋塌了,要不要翻建?父亲望着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彼时,祖屋的产权仍在父母名下,而刘三魁父亲的户口仍在村里。
再次来到村委会,他对村支书说:“父亲的户口还在村里,祖屋的产权也还在他名下。翻建祖屋是他的个人意愿,我来替父申请。”
村支书说:“那就走程序吧。”
后续程序并不复杂,村委会以及相关组织迅速通过了申请,住建部门予以确认,并规定了房屋边线等相关事项。
2019年底,刘三魁给祖屋办了一个开工仪式,翻建工作正式开始。70多岁的老父亲也来到现场,刘三魁给他戴上了一朵大红花。兄弟几人陪着父亲在祖屋前站了好久,他们一直在回忆小时候生活的点滴。
那天刘三魁与兄弟们一直在笑,笑着笑着自己又偷偷哭了起来。
“虽然预想到了与兄弟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会有多温暖,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人们对自己的重视和接纳,心里的慰藉还是会如波涛般汹涌。”
是亲人,也是邻居
刘家兄弟从小到大从未红过脸,关系一直和睦。珍贵的兄弟情让刘三魁习惯了。。这也是他渴望回农村养老的原因之一。
刘三魁因为工作繁忙,来回奔波困难,盖房过程中的监工工作几乎是由大哥代劳。
在乡村,人们习惯早起,工地开工时间自然也早。刘大哥早晨6点起床,吃碗咸菜稀饭粥,就提着一个大布袋和一只暖壶出发去工地了。
刘大哥家离祖屋只有5分钟的路程,待他到时,工人们刚开工不久。他从布袋里拿出一摞粗瓷碗,一一码在长条凳上。然后,“嘭”地一声拔开暖壶塞,带着茶香的热气瞬间飘向四周。待他将热茶倒进粗瓷碗,就会招呼工人们趁热喝茶。
刘大哥不是专业监工,过于专业的工程问题他也不懂。但他去监工的当天,总是能陪着工人在工地上待一天。刘三魁说,只要大哥代表主家在工地上站着,就代表了主家的重视程度。
刘三魁的两个弟弟住得稍远一些。两人与包工头拉了一个微信群聊,每日在里面沟通采购事项。包工头会推荐质量、价格都合适的采购渠道,兄弟俩负责货比三家。刘大哥告诉了兄弟两人预算,两人会在预算范围内选出质量最优的建筑材料。
每当确认采购目标,两人就开一辆皮卡车,去往建材市场将建材买回。
刘家兄弟里的老幺性格外向,每次出去采购,都会拍视频发给刘三魁。视频里,老幺总会开心地大喊:“大门已就位!”“窗户已就位!”“距离工程完工还有30%!”
老幺说,小时候三魁经常去给自己买学习用品,每次买回来,三魁总对他说:“铅笔已就位!”“草稿本已就位!”
兄弟几人经常在一起畅想刘三魁搬回村里的生活。他们说:“到时候每天轮流摆酒,今天去你家吃,明天来我家吃。三哥爱钓鱼,就多弄些鱼吃,大哥平时种大棚,就多拿点新鲜蔬菜。”每次聊这些,兄弟几人总是止不住地笑。
盖房过程中,刘三魁的心里总是暖暖的。他说,看到来自哥哥弟弟们的“各方支援”,能感觉到家的温暖,能感觉到自己长大的村子仍张开怀抱欢迎自己。
“这样的年真的越过越想过”
因为疫情等不可抗力,刘三魁的房子直到2021年才完工,2022年正式入住。2024年,刘三魁在翻建的祖屋里过了第二个春节。
新翻建的祖宅是两间平房,共享一个小院。刘三魁还在院子里砌了一扇影壁墙,正冲着门口,上书一个大大的“福”字。
两间平房,他说给自己与妻子一间房,给儿子和儿媳一间房。虽然是农村里的房子,但室内是按照城市里流行的“新中式”装修。妻子说他“不接地气”,他反驳“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就最接地气”。
此前几十年里,刘三魁回老家过年,只能在农村父母家待一天。除夕夜,兄弟几个齐聚在祖屋内,给老人拜年、与亲人一起包饺子。
但跨过零点,因为床铺不够,刘三魁就要与妻子抱着熟睡的孩子返城睡觉。彼时,热闹的农村与相对安静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刘三魁的心里总会升腾起对老家的依恋。
2023年,刘三魁在翻建的祖屋内度过了第一个春节。除夕夜,亲戚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祖屋,不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满屋跑的孙辈和一边包水饺一边说笑的大人,共同在刘三魁心里复刻了“家族式温暖”。
刘三魁感觉眼前又看见了小时的景象,只不过念叨“不要欺负弟弟”的长辈从父母变成了自己。
今年的春节,刘三魁已融入了在农村过年的氛围。进入腊月,刘三魁就提前返回祖屋打扫卫生。
院门口早早就被他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灯笼,火红的颜色在夜晚撑开一团光亮,把院墙和房门都染上了一层喜庆。他把灯笼挑得高高的,说“挂得越高越开心,因为这对灯笼对我来说就像灯塔,指引我回家。”
今年除夕,刘三魁依然在祖屋招待亲戚们。他听说鞭炮禁令解除后,特意买了几箱烟花爆竹给孙辈们玩。吃过年夜饭后,孙辈们在院子里放烟花,大人们陆续从屋里出来围观。不一会儿,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齐刷刷地抬头看,绚烂的烟花绽放在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刘家大哥家的孙子生性顽皮,每点燃一个烟火,就会大喊一声“过年喽”,大人们也会在背后不约而同地说一声:“新年快乐!”然后发出一阵笑声。
从大年初三开始,村子里的亲戚们会轮流在家办酒席,刘三魁中午在大哥家吃饭、晚上在四叔家喝酒、夜里到弟弟家打麻将,好不热闹。“这样的年真的越过越想过。”刘三魁说。
但是,刘三魁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回村的过程顺利,离不开自己家族的倾情助力。“不是每个家族都能如此和谐。”刘三魁说,“有许多像我一样,几十年前从农村走出,退休后又想到农村落叶归根的中老年人。当他们在外生活几十年后,再回到养育自己的乡村,会有亲戚觉得‘占了自己的地盘’。”
刘三魁还听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因为亲弟弟看着退休的兄长“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有退休金拿”,产生嫉妒心理,最终闹得兄弟反目。
除了重构人际关系的复杂性,生活资源上也会面临一些不便。
回村过的第一个春节,因为天然气管道还没有施工到位,刘三魁一家只能靠两个电暖器和一台大功率空调取暖。某天早上,因为电器开得太多,全村都跳了闸。刘三魁赔着笑脸给一些情绪激动的村民道歉。
刘三魁说,虽然也面临一些不便,但那间乡下的房子还是给了自己足够的温暖。“年轻时候总觉得世界很大,天高任鸟飞;走到人生下半程,却愈发觉得世界很小,哪里都是外面的世界,只有家乡的炊烟最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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