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书的新著《春山多胜事》,前不久,在南京“拱廊计划”书店,三书和诗人黄梵、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娟、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张德强做了一次对谈,聊了聊诗与当下的生活。
结合个人生命体验,
解读古典诗词
许金晶:今天我们在南京“拱廊计划”书店策划了一场跟诗歌相关的沙龙,聊一聊《春山多胜事》这本书,让大家在繁忙、嘈杂、交织着很多悲喜的年终,通过诗歌让自己的心灵沉静下来,迎接2024年新年的到来。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书友或多或少都看过三书老师在“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上发表的专栏文章,专栏名叫“周末读诗”,现在基本上是每周六上午大概十点,会准时推送。
我今天上午去南京图书馆借书,回来的时候在公交车上用手机拜读了“周末读诗”专栏最新的一篇推送,文章很应景,说在寒冷的冬夜里,我们如何能等到天亮。这跟南京今天上午的天气,这种凄风苦雨的场景对应上了。一年有50多个周末,每一个周末,阳光灿烂也好,凄风苦雨也好,三书老师都会准时在周六上午给我们贡献一篇高质量的读诗文章。今天沙龙就从这个话题开始:你是怎样在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上开始专栏写作的?又是怎样保证每周一篇的更新频率的?
三书:今天特别开心能在这里度过这样一个下午。其实我不觉得昨天的雨是凄风苦雨,可能因为酒店的房间里还是挺温暖的,听着雨滴落在阳台的板子上,我会有一种错觉,好像现在是春天。昨晚我在窗前看到对面小区一户人家在灯下吃饭,当时有一种季节的错位感。我今天上午写日记的时候还在想,距离对我们现代人意味着什么。我是昨天从广州过来的。广州最近很热,我来的时候羽绒服是抱在怀里的,我看往这边来的人候机时都带着很厚的衣服,我就心想,噢,我要去一个很冷的地方。的确,到了南京以后,户外确实是挺冷的,温差给了我一种距离感,要不然飞机只有两个小时,而且从一个室内到另一个室内,很难有自己走了很远的感觉。而今天走在外面,我觉得时空不一样了。
说到专栏,能够保持每周一篇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自己要特别骄傲一下。我以前做事很难坚持,经常一开始很有热情,过段时间就会懈怠,然后给自己找理由。
我一开始坚持是因为客观原因。我在2020年1月去了德国,当时只是打算去休假一个月,后来因为疫情就没回来,一开始是没法回,后来可以回,但太麻烦了,航班很贵,还要做各种检查,回来还得隔离,一想就头大,所以就一直待在那边。我是今年才回来的。三年不见,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尤其是经过了那场疫情,虽然现在大家好像都忘了这件事,但是那三年的确改变了我很多。
“周末读诗”专栏开始于2020年3月份,我当时还在高校任职,因为一直没回来,去年就和校方解聘了,现在是没有工作的状态,我也不想工作,没时间工作,因为想写的东西挺多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栏目改变了我。2020年3月的时候,书评周刊的编辑跟我约稿,看能不能写读古典诗词的文章。一开始也没想到写那么久,觉得也就是一年半载吧,然后就回来工作,照常生活。后来大家的反馈还不错,那个时候可能大家也都有时间,因为户外活动和社交都相应地减少了,读这类文章的人还挺多的。
关于读诗,以前我觉得自己读就行了,自己喜欢、自己享受就够了,甚至觉得诗是没法讲给别人的。当然我也在探索,写读诗文章的时候,我就探索怎么把诗分享给别人,把自己的触动、体验、启示分享出来,这也是我从写专栏这件事中学到的。慢慢地,我发现这些文章对大家还有点儿意义,而且有些人会觉得这些定时发布的文章对他们是一种陪伴。
虽然是解读古典诗词,但我结合了自己的生命体验,有意识地拉近古典诗词和现代生活的距离,让大家不要有太多疏离感。在这方面我做了一些努力,这也是我自己的阅读理念,我并不觉得古典是一个死去的祭品,不认为需要供在神坛上赞美。
写专栏给了我一种生活上的节奏感和方向感。我去德国之后,一开始是给学生上网课,上完一学期就没再上,因为学生都返校了,我又回不来,所以这个专栏就成了我唯一算是在工作的一件事,这让我的生活有了一定的方向感。然后就一直写到现在,很快就四年了。
金晶兄让我分享一些书出版之后的趣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晶兄,认识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惊喜。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第一本书出版后,我偶然读到他写的书评,我当时觉得那篇书评的作者是真的用心读了,用心写了,写得很不错,我就马上在书评后留言,后来他就加了我好友。
另外,很多读者回馈给我极大的支持和善意,有些读者每周都会认真留言,这让我很感动。我记得第一本书出版后,有位读者在公号下评论说:“我在阳台上沏了一杯茶,坐在那里打开这本书,我女儿看了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想到你还读这种书。”她是对自己的爸爸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还有一位读者我印象也挺深的,她说从2020年开始备考公务员,考了差不多两年,经常要赶火车去好几个城市考试,心里特别焦虑,压力特别大。因为都是周末去考试,我们读诗的文章是星期六推送,她就会在星期天返程的火车上读我们的专栏。她说这种陪伴给了她很大的力量,后来她上岸了,我很替她高兴,终于如愿以偿。
如果说这些文章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就是给读者创造一段倾听自己内心的安静时光。陪伴也好,启示也好,触发对文学的感受也好。
许金晶:我自己读三书老师的书,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它和市面上的一些古典诗词的注解本、解读本有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地方,传统注解本的导读非常专业,但都是对诗句字词的释义、典故讲解。但在三书老师的文章里,我们读到的不只有诗,还有三书老师这样一个鲜活、生动、可爱的女性形象,也就是说这些诗歌解读,是有三书老师的主体性在里面的。
诗的多义性帮我们
保留了人性的尊严
许金晶:下面请诗人黄梵老师谈一谈,您和诗相遇的时刻,以及您读到三书老师的这本《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之后,有没有触发一些新的体验和记忆。
黄梵:因为许老师的原因,我也成了这本书的读者,很认真地读了。一开始我想象三书可能是一个男性作家,但读着读着又产生怀疑,觉得可能是个女性作家,因为文章中有一些很细腻的地方,可能会被像我这样的男性忽略掉。今天一见,发现是个有着男子气概的女性。这本书给我比较强烈的感受大概有这么几点:
第一,三书的敏感度跟诗人完全一样,她对诗歌的认知也跟诗人完全一样。比如在书里她谈到诗歌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感受,这特别贴近我们写诗的人。一个诗人,最愿意把自己的感受、体悟,通过诗歌这样一个“传声筒”传递给读者,诗人希望读者在读诗时,还原诗人写诗时的那种感受。当然,这是一个乌托邦的理想,可以说90%的情况下是达不到的。90%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诗歌是一个万花筒或者说哈哈镜,诗人的感受是扔进万花筒里的那些碎花。通过诗歌这个万花筒,读者感受到的,是碎花产生的万千气象、万种变化,或通过哈哈镜看到的,是形形色色的变形碎花。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在这种认知下我们可以看到,三书在谈一些个人感受时,特别尊重这种感受,通过诗歌变异带来的不同理解。
比方说她谈王维的《鸟鸣涧》,谈到“人闲桂花落”,就联想到张枣的《镜中》,《镜中》有句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两种表述的内里是暗渠相通的。自然的落花由自然原因引起,但诗人写诗时,会把自然原因用人的主观原因替换,落花不再由自然引起,而是由人的主观感受牵动发生的。就像张枣诗里的梅花,落花在这之前一直在落,但由于诗人有这样的心绪,所以落花在他的感觉里,是跟他的心同步的,仿佛之前并未落,当落花有跟他一样的生命感知,落花就不再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单纯物象。王维的“人闲桂花落”也是这样。我在看“人闲桂花落”的时候,还想到很多人在单位上班,他特别忙的时候,洋洋自得的时候,不会感知到外面的落花,因为他没有那份愁绪。一旦退休了,愁绪来了,寂寞来了,外面那些微小的、感伤的事物,就会被他一一感知。这里涉及中国古代哲学中的物我同一,不像西方哲学里讲的,世界是我与他的二分,你落你的花,我愁我的绪。这里,所有的落花在诗里都跟人有关。这样的解读特别入诗人的心。
再比方说,三书特别喜欢李商隐。李商隐也是我特别喜欢的,现代诗人会觉得李商隐的诗具有现代性。为什么呢?他的诗里有突出的多义性。现代社会把人类内心的悖论、矛盾推到极限,在这样的困境中,人的感受必然是多元的。书中提到李商隐的“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也谈到废名对这一句感到疑惑,他的解释是在月亮里好像有一个人躲在树后面。李商隐的这句其实可以作很多解释,我们还可以解释成大家共有的一种体验,就是在一个朦胧的月夜下,当你看到月亮过水穿楼,把一些地方照亮,还有一些地方是暗的,你会觉得那些朦胧的地方可能就藏着人、带着树,但它整体上又散发着清辉。还可以把它解释成一种心理,一个人如果处在思念恋人的心境中,这时候在月夜下,看什么都可能藏人带树。这种多义性是三书在解读古诗词的过程中特别尊重的。
诗的多义性也帮我们保留了人性中的尊严,就是说,人的内心是不可穷尽的,诗歌是最能保护这份人性的。我们在面对人工智能正把一切明晰化的时代时,诗歌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尊严,因为它是不可穷尽的,所谓言尽而意无穷。
另一点,三书谈到李贺时提到了才、情和理的关系。这涉及“诗言志”的问题。一般谈到“诗言志”时,我们容易先把重点放在“志”上,觉得只要有志就行。关注“志”是对的,但顺序错了,我们应该先放在“诗”上,就是说你写的东西首先要保证它是诗,在这一前提下,更高的境界才是它能够传递“志”。
这本书就谈到李贺和诗言志的差别。李贺写的东西都很有诗意,比如“幽兰露,如啼眼”,就像三书在书里提到的,一般人都会把露珠说成眼泪,但李贺说成是啼眼,也就是泪眼,诗意就浓烈得多。但如果只到这一步,我们只能说它是非常有诗意的诗,但和那些在“诗”成立的前提下又表达了“志”的诗相比,境界还是要低一档。这就是诗言志中的“诗”和“志”之间的关系。
我为什么说三书给我的感觉像一个诗人,因为她要是一个学者,可能这些问题还要去讨论,但作为一个诗人,这个问题不用讨论,她一定会领会到的。
关于我在生活中跟诗什么时候相遇这个问题,我觉得,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有遇到诗歌的时刻,这些时刻,就是你突然走神的时刻。我相信各位上课时都有过这样的体验,老师讲得不好我们就走神,自己的思绪在飞翔,从现实中旁逸斜出。那时候就是诗的时刻,那时你脱离了当下现实的束缚,随着思绪来到一个陌生的新奇世界。普通人跟所谓写诗的人差别在哪里呢?普通人在出神的时刻,人跟着思绪跑,但没有把它用文字固定下来,传递出来,没有用语言赋予它诗歌的形式,可能那个时刻过后你就忘掉了,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在那个时刻是怎样的走神状态,其中的美就丢失了。诗人则能用语言把那个时刻固定下来。在我的生活中,这种“诗的时刻”特别多,有时我会给自己一些时间,不读书,也不写作,就是放空,走到大自然中去,走路、爬山、旅行,甚至跟别人聊天,聊天的时候有时也会走神,说着说着自己的思绪跑掉了。这些时刻对个人都很重要,它就是诗的时刻。
清 樊圻《山水册页》
“回到古典,回到诗歌,
保护我们自己的内心”
许金晶:下面请东南大学人文学院的张娟老师结合个人经验,谈一谈对三书老师这本书的感受。
张娟:金晶兄邀请我参加这个活动时,我刚好在国外,还在倒时差。他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是当地的晚上,我当时有一丝犹豫,因为确实有点儿疲惫,但是后来我一看到这本书就觉得好喜欢。我长期以来有一个习惯,就是睡前要读诗,带着诗里的那些迷梦,带着那些月光和星光走进那个良夜。诗一直陪伴着我,我也很高兴能够在岁末的时候可以和大家一起来读诗。
回国之后我就跟三书老师联系上。我跟三书老师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就是跨文化。我之前也去过德国,前一段时间在欧洲。我觉得在欧洲生活很容易让人成为一个诗人、作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的冬天白天非常短,黑夜非常漫长,每天早上九点多天才亮,黄昏四五点的时候天就黑了。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处于半明半昧的状态。
我研究的对象很多是海外华语作家,他们跟我讲他们为什么开始写作,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寂寞,漫长的寂寞——湿漉漉的天气,永远在下雨,很少能看到太阳,有很多时间要独处,有很多时间要面对自己的内心。这就是文学的开始。当你在喧嚣的生活里突然沉寂下来,在沉默的时刻,诗歌自然就到来。我特别理解在国外生产出来的文字,让我想到很多类似的诗人,像刚刚提到的张枣。张枣在四川读书,后来到了德国。他到德国后,讲过自己对母语的自觉。他想要在古汉语里寻找没有被翻译语言改造过的中国的美学精神,《镜中》写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梅花”“南山”都是非常古典的中国意象,木心也写过一首诗,说:“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里面都用到了“落梅”这样一个意象,让人想到“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梅花落下成“悔”,又如“碧海青天夜夜心”,由“梅”及“悔”,不管是张枣还是木心,他们都是在远离母语时重新获得了对母语的自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要读诗,而且读古典诗。
我研究的是鲁迅和海外华文作家,看似都是现代的,但我内心依然生活在一个古典的世界里,一个可以让我安身立命、让我保持一个稳定的自我的世界。当我沉默,当我忧伤,当我独自面对自身,流淌在内心的,依然是源自传统的那条无尽的河流。很多人都是这样,比如鲁迅。很多人不知道鲁迅写了很多古体诗,而且写得非常好。他在什么时候写古体诗?在他脆弱的时候,比如他在日本想家时。那些古体诗里,有他对故人的回忆,有他心里最灰暗的空间,有他的彷徨,甚至有他作为一个“失败者”不愿示人的最脆弱的一面。这是什么?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写诗时是不能作假的,写诗是真实面对自己,那个脆弱的、甚至有一点儿小邪恶的自我。诗歌可以盛放这一切。
如今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压力,怎么去面对?我觉得还是要回到古典,回到诗歌,回到传统中,去保护我们自己的内心。这也是这本书非常动人的一点。这几天翻这本书,我发现它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这是看书最舒服的状态,你可以从任何一行开始分析,但在读的时候不要有杂念,也不要觉得你是在学习,只要去感受它就好。就像在书里讲到的:“让我们一起走进诗中的良夜,那里有春山,有月亮,有鸟鸣,有花香,有我们在奔跑中错过的一切。”这就是诗歌的意义。我们要在这个时代里回望自身,我们要找到自我,要找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确幸”,把自己跟历史连接,这样我们才有力气走向未来。
“诗是启发性灵的”
许金晶:下面请张德强老师谈谈《春山多胜事》里写到的关于北方的乡村生活记忆。
张德强:我先说一下这本书的优点。第一点,书里有很多作者自己的经历。诗是人写的,给人看的,是启发性灵的,因此得有自己的体验。第二点,这本书学术性还是挺强的,里面有一些考证很有意思,比如李贺的集子是杜牧给他出的。对于李贺的诗,有夸的,有批评的,集子里都引了,我觉得文学批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三书的文献功底非常扎实。
这本书正文前的画我也挺喜欢的。是樊圻的画。樊圻是明末清初的南京画家,大家可以看一看,画的是各种各样的春色。
另外,书里对一些物象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比如蝉,就分得很细,讲到了春蝉、夏蝉、秋蝉。我们东北的知了就夏天叫,到秋天就没有了,东北没有秋蝉。。孔子在《论语·阳货》第九章里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解释了读诗的作用,可以在诗里认识鸟兽草木之名,比如蝉。
“诗”的篆字是“言”加“寺”,“言”就是说话,“寺”是祭祀、祝祷,诗歌最早出现应该是用于祭祀的。古人写的古诗和我们现代人写的现代诗,体例已经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了?其中有体制性的问题。古人要考科举,写诗是吃饭的家伙,对文人来讲,这是很重要的。清朝废除科举制度后,那些秀才不用考举人,不用写古体诗了,再往后就更不会了。鲁迅为什么能写古体诗?他是参加过科举的,考了两场,只是后面没继续考。我给学生上课时,喜欢讲诗词背后的“本事”,比如诗人的八卦,学生们比较喜欢听。
黄梵:张德强老师刚才讲到很重要的一点,说他给学生上课,会落到实处,但实际上诗是虚的。这让我想到彼特拉克。记得9月份到欧洲去看展览,看到一个“彼特拉克的劳拉”的展览,劳拉是彼特拉克诗中的情人,如果去历史中找,也许能找到她的原型,但跟诗中的那个劳拉完全是两样的,彼特拉克其实重新创造了一个劳拉,造成在19世纪的欧洲,“劳拉”成了一个时尚元素,中产阶级家庭里,家家都要有劳拉的雕塑或画像。三书这本书里也提到,中国古典诗词里有大量的这种既可以向虚也可以向实的东西。中国古典绘画里也有,比方说倪瓒,他画《六君子图》,画的不是六个人,而是六棵树,六棵树代表了六个人。这其实是表现主义的。而书里谈到的李商隐也好,张枣也好,其实都是表现主义的,跟梵·高画的画一样,他画星空不是真的星空,是他内心投射的星空,所有外部的物象都被内心改变了。
许金晶:刚才几位的分享,三书有没有要回应的?
三书:我觉得每位老师都读得好认真。老师们提到的一些文章,我一边听一边回想,好像有点儿不太能想起来了,因为这本书结集的文章是2021年到2022年写的,已经过了一年多,而且我很害怕看自己的书,有一种特别惶恐的心情,经常觉得惭愧,觉得写得没有想象得那么好。
张娟老师谈到在欧洲写作的情况,确实是出于寂寞,因为那边的生活不像国内这么丰富。在欧洲,每天都特别安静,冬天特别漫长,四五点钟天就黑了,天黑后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安静到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有时我会觉得是在一个梦里,那种感觉特别真实,特别清晰。
刚才德强老师提到诗心。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诗心,诗心是我们最本然的状态,只是可能在忙于各种欲望或追求时很容易失去这种本然状态,也不能说是失去,应该说是忘记了。
每个人都有诗心,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也没必要。不记得我是不是在这本书里提过,我在德国的时候,住在慕尼黑老城区,Isar河从市中心流过,河上每隔一两百米就有一座老桥,石头铺的路,经过石桥时我都会停下来,扶着栏杆看流水,我发现很多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哪个种族,他们经过时也会看流水,那一刻我深刻体验到,当我们同看流水时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我们是什么国籍,什么种族,什么职业,叫什么名字,这些只是表象。同看流水时,我们就是荣格所说的“原型”的人。我觉得不是某某某写下了一首诗,而是那个原型的人写下了那首诗。
作为个体的某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经历怎样的人生并不重要,在这个层面我们的经历大同小异,所以我在读诗时会有意忽略这部分,也就是课堂上和教材里特别注重的作家生平之类。要知道,生平经历并不能解释一首诗。除非一首诗迫使你了解背景,不然对外部世界经历的了解,多数时候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这些信息会在诗和读者之间形成障碍,一首诗可能会因此被读没了。
黄梵老师说的“走神”很有意思。当念头停止,你本然的状态显现,突然听到内心的声音,诗就是在这种本然状态下我们内心的一种声音。平时我们大多处于喧嚣状态,就算一个人坐在那里,念头也停不下来,现在一个人能停下来的时间非常少,一个人独处也总在划手机,各种诱惑太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们今天就处在这种可悲的环境中。
短诗分享
《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
冯延巳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三书:冯延巳的词我都很喜欢。为什么选这首呢?一是应景,因为在南京嘛。另一个是季节,现在这个季节,我们可能觉得还在冬天,但其实梅花很快就要开了。冬至之后,阳气就已经发动,春天已经在悄悄地到来。还有就是人生相遇真的非常难得,“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眼见“少年看却老”,我们可能还觉得自己挺年轻的,但大家回头看,十年二十年真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年轻时觉得日子长长的,然后很快就老了。所以我想借这首词辞旧迎新吧,即将2024了,愿大家活在当下,享受每个当下,享受生命中的一切。
《鱼化石》
卞之琳
我要有你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张娟:这首诗很短,只有四句,作者是卞之琳,写在我生日那天,但我喜欢它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常有人觉得这首诗美好,我却觉得极忧伤。在这首诗里,他说“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他不是在说爱,而是在讲爱的虚无,他是在反问——那种水乳交融的爱情,真的是爱吗?爱的终点,真的是爱吗?鱼化石真的是爱情的结晶,真的是海洋之心吗?其实不是,因为“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诗里有卞之琳最深的怀疑,最深的理性,我一直偏爱的都是这种偏于哲学、偏于理性的诗。我在这首诗里窥到了无尽的虚无。为什么要在今天读这首诗呢?因为水乳交融固然很美,但远离和遥望也不失为一种美丽。这首诗有一个副标题叫“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主角可以是一个女子,可以是一条鱼,也可以是诗歌,可以是这个时代。我们在日常生活里也是这样,身在其中时往往看不清自己,只有远离,只有独自远行,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所以,就让我们远离,坦然地去接受,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成为那个鱼化石。
《爱之后的爱》
德里克·沃尔科特
这一刻终将到来
当你充满喜悦地
在自己的门前
在自己的镜子里
欢迎自己
并为此与自己相视而笑
说,坐下来。吃吧
你会重新爱上这个陌生人
——你自己
来点酒。来点面包。把你的心交给
它自己,交给那个曾用一生爱过你的
陌生人,你曾为了另一个人而
忽视过的那个人,了解你内心的人
从书架上取下那些情书
那些照片,那些绝望的笔记
从镜子里剥下自己的影子
坐下来。享受你的生命。
张德强:这首诗的作者是个圣卢西亚的诗人,黑白混血。这首诗可以和非常有名的《当你老了》进行对比。《当你老了》是我爱你,但是我得不到你。当时莫德·冈尼结婚了,叶芝很难过。而这首《爱之后的爱》正好反过来,你说我就非得爱你吗?我爱自己不行吗?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很有趣。
《星星》
索德格朗
夜来了,
我站在门梯上聆听。
星星在花园里涌动,
我在黑暗中伫立。
听,一颗星星鸣响着坠落!
请不要光脚走入草丛:
我的花园布满了碎片。
黄梵:诗人来自芬兰,这首诗看起来特别简单,其实并不真的简单。我先从所谓高大上的角度来解读。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这漫漫长夜流逝,星星越来越稀疏,因为天快要亮了,但他内心感觉好像这些星星都在坠落,那些星星可能就是他从前的乌托邦,他的那些理想。但是它们纷纷坠落,坠落于黑暗之处,坠落在自己的花园里,变成一些碎片。所以,“请不要光脚走入草丛”,好像带有某种警告,又有一点儿戏谑的色彩,因为“我的花园布满了碎片”,即布满了星星的碎片。我们每个人的家园里都布满了这样的碎片,我们早年的理想都铺在自己周围,变成了垫脚的碎片。
当然也可以从物象的角度来重新看这首诗,可以解释成两种实际的物象:第一种,你在观看星空时,想象那是一个花园,星星的花园,你的花园在天上,然后流星飞过,就好像是星星坠落在你的花园里。这样一个天空的花园里布满了星星坠落的碎片,这是主观造成的一个物象。另一种是实际空间造成的物象,可能因为下雨生成了积水,或者你的花园里有池塘,水面映着天上的星星。随着星星的减少,你觉得它们在坠落,坠落在你的花园里,坠落在那些你看不见的地方。所以这首诗看似很简单,但特别适合每个人为它作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诠释。
《鼠曲草》
冯至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许金晶:2022年是冯志先生的《十四行诗》问世80周年,当时在先锋书店的五台山总店做了一场纪念沙龙,黄梵老师也是嘉宾之一,那场沙龙最后一个环节也是读诗,我同样是选择的这首诗。鼠曲草是一种白茸茸的小草,恰似我们每个人成长历程中的起点,我们都是渺小的、平凡的、卑微的。在成长过程中,我们试图让自己变得伟大,试图让自己变得强大,但变得伟大和强大的过程中就会有这个时代、环境、组织等对你的命名。但冯志先生笔下的鼠曲草躲避着一切名声,过一种渺小的生活,因为他深知每一种命名背后带来的是对你的规训、操控和异化。当你功成名就时,当你成为他人眼中那个伟大人物时,在你最骄傲时,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否定。它否定了你的初心,否定了你的理想,让你在追逐功名利禄的道路上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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