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腊月春意动
《腊月》
陆游
今冬少霜雪,腊月厌重裘。
渐动园林兴,顿宽薪炭忧。
山陂泉脉活,村市柳枝柔。
春饼吾何患,嘉蔬日可求。
先说说南国的冬天。南国没有冬天,几次寒流过境,勉强算作冬天,乃至成为话题,大家抱怨冷,见面便说天气,带着新鲜的刺激。夜里刮风,众树呼号,风声没有北方的凌厉,但也有一种岁末的荒芜,也能把世界吹空,地平线如波浪起伏。
每个地方有自己的季节,也许只有两个,也许不止四个。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冬天,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北方立冬之后,南国虽暖,芭蕉树的叶子明显变黄,不消两场风雨,宽大叶片萧瑟衰败,萎垂下来。荔枝树尽管苍绿,但细看也有变化,枝头新长出柔嫩的红叶,簇簇如花开,而山林忽觉疏朗,原来蓬草已枯。菜园里芥菜花金黄,熊耳草的淡紫小花星星点点。这就是南国的冬天,实在很像春天。
江南的腊月,冬与春的融合,即便下雪,也是滋润的腊雪,落在梅花与山茶上,衬着苍翠的绿叶,更增明艳。鲁迅《在酒楼上》写“我”从北方回到江南,坐在从前熟悉的酒楼上,眺望窗外的废园,时值雪天,园里几株老梅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倒塌的亭子边有一株山茶,十几朵红花在雪中灼灼如火。正是故乡风物触动了“我”的乡愁,以及对于自身的迷思: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
陆游没有这样的现代心情,因他没有真正离开过故乡,即使在外方游历,他也随身携带着故乡。那年冬天,很少霜雪,天气和暖,腊月都不太需要穿皮袄,闲日便到山野走走,春意萌动,他便有了这首《腊月》诗。
“渐动园林兴,顿宽薪炭忧。”虽是腊月,天气暖和,诗人动了游园的兴致。从前的冬天,寒冷难熬,白昼天晴尚可曝日,或有炉子可以取暖,夜里能烧炕还好,但烧炕须有柴,炉子须有炭,而薪炭常苦于不足。“顿宽薪炭忧”,这句家常话,写进诗里叫人想哭,人生实难,腊月和暖,对薪炭的忧虑也宽减了。
山坳里,地下的泉脉,涓涓始流。村市桥头,柳枝将舒,柔条冉冉。“山陂泉脉活,村市柳枝柔。”读此二句,如闲步山野,风日晴暖,村里村外,桥头市镇,到处都是春的气息。立春将至,今年不愁做春饼,园中菜蔬嘉美,日日可求。
腊八日饮怀民小阁
《南歌子》
苏轼
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
吹笙只合在缑山。
闲驾彩鸾归去、趁新年。
烘暖烧香阁,轻寒浴佛天。
他时一醉画堂前。
莫忘故人憔悴、老江边。
公元1083年,十月十二夜,很好的月色,解衣欲睡的苏轼,欣然出门,念无与为乐者,遂往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是年亦被贬至黄州,寓居承天寺,与苏轼为患难之交。
那晚并无特别之事,不过在中庭闲步而已,但当时月色如水,竹柏清影,因为两人的相知,便有无尽之意,胜却世间荣辱无数,如苏轼在游记中的回味:“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两个月后,张怀民被召回京授命,临行,东坡赴怀民小阁饮酒送别,作词以志之。两人虽是好友,但这首词多客套语,明显有应酬的酒气,不如承天寺夜游时的天真。
我们略看便知。开篇二句借汉代卫青、霍去病和韦平的典故,称美张怀民出身高贵,这当然是过誉,“吹笙只合在缑山”,此句更将怀民比作仙人。吹笙典出自汉代刘向的《列仙传》,相传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他去嵩高山,学道三十余年,后逢故人,传话家人七月七日在缑氏山巅相见,期至,果见他乘白鹤驻于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而去。苏轼引此寓意怀民与家人团聚,然而比类不伦,怀民是从贬谪流放而奉命归朝,与王子乔成仙辞别家人相反。“趁新年”三个字平实,倒是极好,“闲驾彩鸾”捧得太高。
下片写眼前景,“烘暖烧香阁,轻寒浴佛天。”农历十二月初八,承天寺举行浴佛会,天气轻寒,小阁香暖,两人欢饮畅谈,苏轼最后寄语怀民:“他时一醉画堂前。莫忘故人憔悴、老江边。”此是卮言,无论如何,亦嫌世情太多,远不如那次月夜闲步,两人只是清好。
苏轼在杭州时,亦有一首腊日诗,即《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十韵,二十句,是一篇游记,颇为清新,其中多佳句,比如写山路上清景:“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接着他自思,缘何不回家陪着妻儿,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寻道人?诗曰:“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老实得可爱。诗贵真实,真实不是诗的全部,却是诗的基础,真实的诗人才可亲,真实的诗才值得一读。
这首诗可圈可点的句子,还有“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可谓一语入道,有道何止山不孤,整个宇宙都不孤。再有“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怳如梦遽遽。”淡而有味,余韵不绝,回到家恍如梦寐,刚才还在山里,此刻却在家中,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得意之诗,失意之事
《岁暮归南山》
孟浩然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早年隐居鹿门山,但他算不算真的隐士,也就是说,他是不是和古代隐遁山林的高人一样,于世间无所希求,所以选择隐居终老此生呢?至少四十岁以前并非如此。四十岁以后,浩然时而隐居,时而漫游,求仕之心未死,然而仕终究不是求来的,命运一再阻隔,乃至最后他的死,看上去都像一场事故。
即使生于盛唐,即使文章颇有声望,浩然的仕途仍多困顿,自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他在长江流域漫游,干谒公卿,与名流成为忘年忘形之交,他的诗倍受赏识,然而不知何故,进身之阶却很渺茫。
四十岁那年,孟浩然游长安,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虽得王维、张九龄延誉,但他还是落第了。他仍留在长安,献赋以求赏识,也曾在太学赋诗,一座倾服,但这也没有改变什么。他想向皇帝上书,心里却犹豫,也许觉得不会被赏识,《岁暮归南山》便是此苦闷中诞生的一首诗。
诗写得很怨悱,自怜,自怨,自叹,不过这种怀才不遇的诗,究竟有什么好?《新唐书·文艺传》记载,王维邀孟浩然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藏匿床下,王维以实对,玄宗喜而诏令出见,并问最近有什么诗,浩然便诵这一首,及至“不才明主弃”句,玄宗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可见这首诗写得不好,尽管诗笔温婉,结语亦隽永,但因说的话不真实,在事实层面和心理层面都不真实。
有趣的是,《岁暮归南山》很快成了名作,历代好评如潮,诗家纷纷赞许,不吝美誉之辞,例如“八句皆超绝尘表”,“自言自语妙”,“此种最为清雅,不求工而自合”,“结句意境深妙”,等等。浩然在玄宗面前吟这首诗,一定也是因为他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好,谁知得意之诗,却成失意之事。
这就引发了一个关于诗的问题,以当下为例,比如我把一首写我很痛苦的诗发在朋友圈,大家看了纷纷点赞,请问为什么而点赞?肯定不是赞我很痛苦,也不仅表示看见,应该是赞我的诗写得好吧。
如果是为诗本身点赞,那么痛苦便不重要,而我作为作者,写这首诗试图抒发或安置自我,那是我自己的事,但发表之后,却变成另一回事,这首诗好像成了某样东西,脱离我而去。
若有朋友读后问我怎么了,除了感激这份关心,我会有点儿尴尬,因为实在不好说,解释就会错,想说的都在诗里,但诗又不等同于我的现实。浩然落第的遭遇和心情,或可用现代句子重写一下,聊以安慰:
落第。这是事实
别了,紫阙浮云
我多么想念我的敝庐
我多么爱山野的贫穷
面对世界,我一无所有
除了诗,诗比我真实
白发和春天压迫我
松风吹月的夜里,我醒着
仿佛我早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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