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热映再次掀起了一阵关于上海的热潮。一直以来,描写上海的小说不胜枚举。有人说,张广天的新作《来日可追》就是一部献给上海的“八十万字大部头情书”。书中既有旧上海也有新上海,亨利路上会说上海话的白俄薇拉阿姨,梧桐树下的艾伦·金丝堡,周边小镇上的身怀绝技的郎中……不同时空的外来者和本地人都凭借旧时光指向未来之日。
先锋派戏剧家、音乐家、诗人、小说家,张广天作为创作者身份众多。张广天1966年出生于上海,学过医,组过摇滚乐队、民谣乐队,四处吟唱诗歌。许多耳熟能详的电影音乐都是他所作。
他作为先锋戏剧家的身份在圈内也广为人知,从2000年的《切·格瓦拉》,到后来的《鲁迅先生》《圣人孔子》等,曾引发戏剧艺术界的一阵阵“地震”。他还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担任导师的方向是“方法论叙述与表演”。近几年,他的文学作品开始涌现,最新作品便是《来日可追》。这篇访谈从张广天的创作感受聊起,展开他独特的艺术探索之路。
张广天艺术创作的领域非常广泛,他是作家、诗人,也是音乐家。他导演的《切·格瓦拉》《圣人孔子》曾成为知识界风标,一时引发热议。他的戏剧《克尔凯廓尔药丸》与《野草尖叫蓝靛厂》在欧洲和东亚多国上演,影响了中国以外地区的戏剧观念。他的文学作品和多门类艺术创作独树一帜,以多学科方法论叙述和抒情,成为他最重要的艺术实践。
他主张中文写作以文统语的语文运动,对五四以来白话写作进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强调文学家的任务首要应该注重语文建设。
他是近四十年来先锋文学历程中旁出的斜枝。有评论说:“张广天的创作,从《妹方》到《既生魄》,如今又到《南荣家的越》,其价值正在于推进了方法论的叙述尝试,即以文学以外的学科思维来改造文学,用我们习惯而审美疲劳的因果关系以外的思路来观赏、品味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先锋文学似乎停滞了,但张广天的小说开辟了蹊径,正以新生一代趣味广泛为主导的新维度引人入胜。”
从音乐家、戏剧家、诗人的张广天,到小说家的张广天,他以其锐利的思想和创作,对个人创作及文学现场的审视和反思,他锋芒毕露的语言和思想,沿着创作物流动出来,给作为听众、观众、读者和艺术同行的人沉重的“精神负担”,也带来了种种洗礼和交锋。
观看张广天,阅读张广天,也许是一次次冒险,或深入一场场思想游戏。就像关于自己的戏剧创作。作者和读者的心,有时是那样难以窥探。而最后,也许所有人都会回到对美好和各自美好之物的追求。
张广天在最新长篇小说《来日可追》的序言中写道:“我向往美好,我却不是美好。”
所谓接地气,
就是唯恐不够低矮化
新京报:2006年,圆明园湖底被铺塑料布成为新闻,一时引发热议,您当时正在排话剧《圆明园》。一晃这么多年,您已经很久没有戏剧作品,近年连续创作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请谈谈这个创作上的变化。
张广天:这个不算什么变化,只是家里父母年迈需要照顾,不宜在台上蹦蹦跳跳了,就转而坐下来写。另外,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决定从事写作,后来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是学习文学必须的课程以及写作的准备。
新京报:回望你的戏剧创作,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参与《爱情蚂蚁》,到“理想主义三部曲”,《红楼梦》等等。作为作者,如何看作为戏剧家的张广天?
张广天:或者我的戏剧给戏剧界带去过冲击,也令观众耳目一新,更多的是让知识界头疼,一句话,不着调,讨人厌,逆潮流而动。如今,事过境迁,说点坦白的话,我不过是恶作剧,想看看那些严肃的叔叔阿姨们大跌眼镜而已。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成长,是我艺术课的小学课程。人需要成长嘛!我得罪大家了,在此道歉,当然,我也给你们带去了快乐,你正襟危坐时上衣被我从背后剪开……你当时那副样子怎么也不能让我忍俊不禁至今吧,该是你自己反嘲的时候了,否则你就亏了。
新京报:你早期的创作似乎是以音乐作品为主,《张广天现代歌曲专辑》《工业化时代的诗与歌》《杨柳枝》,尤其是为孟京辉《恋爱中的犀牛》创作的那些歌,包括后来在戏剧中的音乐,婉转悠扬,词曲都充满浪漫主义情怀。请谈一谈音乐创作。
张广天:不是以音乐作品为主,而是那个时期以出版音乐作品为主。我的歌曲没有那么浪漫,或者说有过浪漫的旋律,却也常令人听出血雨腥风。至于戏剧音乐,当然,我理解音乐的本来样子,我的音乐语汇与我周围做音乐的人格格不入,主要是他们成长中听的东西我听不进。而我在舞台剧中的音乐创作是不可替代的,其真正的原因大家认为是才华,我认为是目的。
我的目的是灌注诗意到剧情中,而不仅是气氛、抒情或者煽情。这一点,他们是不懂的,所以,不可能有我这样的音乐创作。诗意在戏剧中是至关重要的,可以由音乐带来,也可以由表演带来。如果一首充满激情的抒情歌曲出现在戏剧中,却毫无诗意,那么,不如什么音乐都不要吧!为什么我说他们是不懂的,因为四十多年以来,文艺是在一条恨不得非虚构的路上狂奔,所谓接地气,其实唯恐不够低矮化。
归根结底,不是不懂,而是心之所向。我只不过拣选了人之所弃,我未必有他们能耐,但我不喜欢他们崇尚的那一套,就是挣扎,狰狞,扭曲,焦虑,迷恋痛苦,错把恶习当性情,也错将乱来当自由。幸好,这些热闹如今都进养老院了。
人工智能会扫除混饭吃的人
新京报:你在2012年,以诗集《板歌》开始了作家的道路。四年后第一个长篇小说《妹方》出版,接着又是几个长篇:《既生魄》《南荣家的越》《甘伯记》,以及今年的两卷本《来日可追》。这种惊人的创作力、思想储备和写作经验,从何而来?
张广天:我的文学创作,应该是从我少年时期就开始了,而且我始终没有停过,哪怕在做电影音乐和创作戏剧作品的时期,也从未停过。之前也有发表,都是不起眼的刊物或者油印杂志之类的。以出版社推出的方式,是从2012年开始的。所以,首先不能说我的“惊人创作力”,一个人写了四十年,还没有点货,那也太交待不过去了。
当然,近些年,我集中起来写几部长篇也是有的。这个首先要归功于互联网的信息开放。做点案头准备,以前没有三五年是不可想象的,现在世界上哪个图书馆我不能去呢?至少书斋式的准备工作省时了。
所以,将来AI化了很好,效率更高了。我是喜欢AI的,AI将扫除许多混饭吃的人,AI明确指出了不可取代的价值。将来,只要不是不可取代的写作,AI都会比人做得好。另外,我的自我经验是不弃,就是每日写,风雨无阻,哪怕一日只写两行,别停,这个至关重要。
写作是热情?是才华横溢得满出来搂不住?还是写作是日常?是空气阳光不可或缺?这个很不一样,差着天地的距离。所以,“开始了作家的道路”,没有这件事,我一直是为作家预备的,从生下来开始。
新京报:你的文学作品,书名传达了一种古老中国的诗意,既形象又含义晦涩。而作品写的又大多是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的欲望社会和生活。请谈谈这些书名的取得及内涵。
张广天:书名不过是大家不熟悉的,取名的思维也与一般情况不同而已。陌生化?还是挑战阅读经验?其实哪是什么中国诗意,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南荣家的越》就是姓南荣那家的叫越的人,《甘伯记》就是一个叫甘伯的地方一个关于甘伯的人的传记。
如果与推理小说、科幻小说或武侠小说的书名比起来,的确不大类型化。至于男人女人,自古以来哪些书少写了男人女人?《安娜·卡列尼娜》是男人女人,《红楼梦》也是男人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就必然是欲望生活,再说了,所有生命都是欲望的,只不过有正常的欲望和不能达成的扭曲的欲望。
或者说,除了男人女人,难道还有更深刻的别的叙事吗?至于内涵,其实是笑话,一本书写出来了,不论题目还是正文就都显露出来了,文章文章,就是以文彰显嘛。所谓内涵说,一是读者强加作者,要不就是以文学以外的语言想解释文学的语言。
文学,是不存在看不懂的,只存在你进不去,不想进去,就像谈不成恋爱一样。大凡谈不成恋爱的人说起谈恋爱的人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总是词不达意的,总是用与恋爱完全无关的几近全能的知识来解释恋爱。结果呢?还是恶趣味!对于谈不成恋爱的人来说,你能说恋爱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内涵吗?
我常常遇见各个门类艺术领域中玩既成套路的想转型进入现代派,怎么也弄不成,只将他看不懂的当作搞怪,以为一味搞怪就现代了。这个,很惨的。叫做不上路,不入门,不开窍。
向往美好已经很牛了
新京报:你的最新长篇小说《来日可追》,写的是上海及其人与事。作为上海人,你在作品中也写道,上海人在哪里都是上海人。这种强烈的城市个性和上海人突出的身份认同从何而来?上海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它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张广天:其实这书不写上海,而是发生在上海以及与上海相关的远方的事。当然,正像你说的,不少人认为“上海可能是中国最迷人的城市”,这就逼得我不得不说这是关于上海的书。我倒也不是招揽顾客,我其实无所谓他们看不看我的书,倒是总有那不死心又好奇的想打探我,我怎么说呢?说白了他不信,也听不懂,结果传话还传歪了,所以索性就说点无关痛痒的话,就是上海啊上海。
至于上海,真的,它根本不是民俗和方言能概括的,你写河池这么写或者还有点意思,这么写上海门都没摸到。上海也不是
中西合璧那么概念化。那么你问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它究竟是什么?我上面说了,一说白就会被误读,被玩坏,所以,我还是不说为好,弄不好还遭人恨。
于我而言,上海就是中国。因为我在上海长大,是由着上海而知道中国。可是中国又是什么呢?如果不写男人女人,中国就存在于史册或地图上;如果有了男人女人,其实人是按照心的位置走的。以前我写过的歌中唱道:“人,如果按照心的位置走,不论千里万里总是居中不移。”
新京报:《来日可追》是以一首三千多行的长诗《你》作为结局。它像是一首祈灵之歌,对一个逝者的挽歌和对一个家庭的召唤。它和整部小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读者可以如何理解它?
张广天:以诗作为结局的篇章,更多的是叙述媒介的考虑。这书有许多叙述的媒介,有录音性质的记录,有小传,有演义,有介绍性质的追溯,当然,也有诗歌。说到“祈灵”和“对一个家庭的召唤”,实际上是形式。我们的生命都是形式。
本质上说,这首写子与父,是我与我的父亲,也是追溯人与人之父。这首诗里,我坦露了我与我父亲的卑微,不曾想这一路寻来,原来人之父降到更低,比我们低得多,以这样的身姿成为救赎的代价。
新京报:你谈到自己的作品时的高频词有:经典、神圣、贵族等等。这些是现在很多创作者已经不大用甚至也不信任的词语和观念。这是一种文学表达,还是你的创作理想、生命追求?
张广天: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关于章太炎的一则传闻。他在日本的时候,衙役查户口要他填表,职业他填圣人,出身他填私生子,年龄他填万寿无疆。我之所以想起这事,是因为什么神圣,什么贵族精英,这都是20世纪80年代许多考学谋晋升的读书人的妄想,越是地位不高越是在乎这些,常常挂在他们嘴边恶心人的说法是“精神贵族”,所谓两袖清风,但精神很高贵。我很受不了这种荒诞不经又幼稚可笑的说法。只是,既他信得紧,你不妨用这些词吓唬吓唬他,他可以老实半天。
我不相信他们那套,但我相信命定,命定的位置不是你想要平等就平等得来的。这个世界有改头换面的革新,但这是代价赎出来的,却不是巴望有势力的人垂怜分给你的。“从您的作品中和您对自己创作的谈论来看”,他们从来就不是“不大用甚至也不大信任”,而是匍匐在地,醉心于此,涕泗滂沱。
新京报:关于《来日可追》,你引用了普希金的“过去的都是美好的”。关于“美好”,这个许多人向往而又涵义不同的词,你在作品的序言中反复重申的“仁爱”似乎又是对它的诠释。你如何看待“美好”?“仁爱”在小说中和您的观念中处在什么样的位置?
张广天:我在书的序言里写道:“仁爱果然在你心里,你却做不成仁爱本身。天地为不仁者而设,岂有不仁者自成天地?”关于美好,我说:“我向往美好,我却不是美好。”我们都是有缺陷的,都是不完全的,正如在《既生魄》中我不断强调的奥古斯丁的话“我错故我在”,在认错的前提下人向往美好,认错很重要。我以为认比改还重要,因为不认,那么任何行为都只是掩盖。
不要以为这次行义可以抵消或掩盖上次作恶。那么,浪子回头呢?对啊,哪有不认错的浪子回头呢?之所以“仁爱”和“美好”有时会令人联系到男盗女娼,正是因为“无罪错”的人拿来当面具。你不可能是美好的,你向往美好已经很牛了!
能够听天由命
是最大的智慧
新京报:请谈一个大问题:一部理想的小说大约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理想的小说,甚至伟大的小说,它们有没有“一根金线”?
张广天:这个问题不算太大。一部理想的小说吗?那像我的小说就是理想的小说,你没有发现吗?如果你仅仅是采访,那也无所谓,但如果严肃地谈文学,我的作品是不容错过的。因为,我的小说不仅解决了语言的问题,还解决了中国文学特有的语文的问题。中国当代写作不是从文言改到白话就了事了,白话作为文体文该如何建设呢?
当然,我还在我的创作中致力于叙述方法的研究,我在大学里开设了“方法论叙述”的课程,所谓方法论叙述就是跨学科叙述研究,是去文学本体的文学实验。我以我不可替代的方式讲述了贫困的心灵;我打通了人们思想的隔绝;我发现了历史叙述的主线;我从西方现当代的实验文学一路走来,终于遇见了三代的美玉和汉唐的江湖;我的文学本身就是真实世界,我没有虚幻,没有梦,没有粉饰和欺骗,我让文学成为生活本身。
最后再说一点,我的小说脱离了时代的普遍的低级趣味。说到有没有什么“金线”?作为有性情的人,我们最有价值的就是性情,而不是发乎我们的真理,真理于人而言是绝对的,却不发乎人,如果有金线,这就是金线,而不同性情的我们以丰富的不同见证了真理的相同。或从秘技的方面说,语文和叙述学中的确埋藏着由金线引导的金矿,但谁适合哪种技法来找到金线,是直接与性情呼应的。
我们常常过度迷醉于不属于自己的方法。比方我教戏剧,我就发现所有女孩子都想演大青衣,这是不切实际的,也许演媒婆才能发挥她的才能。可是她不愿意。我们就是常常这么不愿意着,直到对命运怒吼,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以至于丢掉命里早给你预备好的福气。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当代社会和当代生活?它们在你的创作中留下了什么?
张广天:任何时代于当时而言都是当代,所以,当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题。我哪一句话不在当代里呢?只是常有人错把热搜与流量以及热闹当作当代而已。当代,不论现如今有多么眼花缭乱的手段,其实也难以一手遮天。这个世界的秘密比人想到的要复杂得多。
人,太骄傲又太昏昧了。而文学,如果你仍然相信它的活力,那么拓展它的边界正是帮助人摆脱时间的有效方式。我们被时间捆绑,被时间定义,渐渐在时间的刻度上精密成一道线。说穿了,我对文学的流行,热卖,重要地位都没有兴趣。这不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二元对立,不是清高与庸俗的势不两立,这是夏虫不可语冰。文学于我而言,是生活方式,是生命节奏。我就是文学,文学就是我。
新京报:很好奇你下一部作品会是什么样的?以及在文学创作之外是否还会出现新的创作形态与生活?
张广天:听天由命吧!能够听天由命是最大的智慧,我一直在读书、学习、研究、实践,以去除人的执念和自大,以获得听天由命的福祉。
特约采访/Faust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