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叶嘉莹: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大道①

百岁叶嘉莹: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大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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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 ——叶嘉莹

叶嘉莹先生

“叶先生您好,我是小韩。从2015年开始迦陵学舍落成,我就在学舍工作。因为工作原因,有幸接触到您,接触到诗词。这使我感受到非常荣幸。那个时候,我扶着你,背着您的包,推着您的轮椅,听着您的诗,那个时刻让我感到非常美好且难忘。有一句话说,润物细无声。您对我的影响就是润物细无声。先生啊,自从您住进医院,我就很少能看到您了。非常想念您。我就在迦陵学舍等着您回学堂授课……”

年逾九十的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王蒙对着镜头说,“尊敬的叶嘉莹先生,她的坚强、她的勇敢、她的学问、她的教养、她的为师、为人,她所克服的种种困难,她所获得的尊敬,都是无与伦比的。她永远是我的师友,我学习的榜样。”

2024年7月,享誉海内外的诗词教育大家、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先生将迎来百岁期颐之寿。

2023年12月,南开大学文学院与浙江人文经济研究院在抖音平台联合发起“诗不远人话迦陵”活动,邀请关注热爱古典诗词的各界友人,分享读诗、学诗、用诗的心得感受,用短视频的形式,与叶先生隔空线上交流,分享诗词教育心得,为叶嘉莹百岁寿辰送上祝福。

叶嘉莹先生在迦陵学舍

此次活动得到国内外多位知名人士,比如王蒙、许倬云、白先勇等作家学者,以及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中国科学院院士施一公、新东方教育创始人俞敏洪、表演艺术家濮存昕,也有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比如上述在迦陵学舍等待叶先生回来的“小韩”,就是在南开大学工作的一位物业员工。他真诚朴实的话语,在网上发布后,很多人感动。有网友留言:“小韩,你无声的等待是对叶先生最大的祝福。”

以叶嘉莹为主角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已经上映三年多了,依然还是不断有人在观看、讨论。“我想这都是因为先生您的诗教精神持续影响着千万人。我们会继续努力,让这部电影传播到世界各地,可以让更多人看到中国诗词以及您传奇的一生。”该影片的出品人廖美立在参与“诗不远人话迦陵”的视频中对叶先生说。

古典诗词是中华文化宝库,源远流长,润泽千秋。当代研究者、创作者众,名家辈出。令人瞩目的是,叶嘉莹在古典诗词教育与大众传播领域内的影响范围尤其广泛、深入。这是为什么?

2024年1月14日,以叶嘉莹“诗教”理念为核心发起的“诗教润乡土”示范单位交流会在杭州举行。作为活动主办方代表,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李锡龙在致辞中给出一份自己的回答:“我想原因就在于,叶先生在诗歌教育方面所倡导的观念、方法和实践,让很多人,而不只是古典诗词学术圈的人受益。叶先生集深厚的国学功底、精湛的西学修养,深刻的生命体验于一体,形成了非常独特的诗学范式。”

是的,生命体验。有一次讲辛弃疾词,叶嘉莹说:“中国最好的诗人都是用他们的生命来写作他们的诗篇,用他们的生活来实践他们的诗篇。” 其实,这句话也非常适合用在叶嘉莹本人。

叶嘉莹一生饱经忧患。生逢乱世,年少丧母,她写下八首哭母诗;青年流离,独力承担全家生计,怀抱幼子寄人篱下;中年丧女,心肝悲催,又写下多首哭女诗。诗改变不了客观遭遇,但却缓解了她的创痛。诗,成了她人生孤独和痛苦时刻的疗愈和力量。

诗词里的养分在少年时代滋养了她,在漫长的人生路上陪伴了她,在困难时扶持了她。诗词是“医治”她的药,也是陪伴她的良人,她也用自己整个生命去反馈诗词。她立志要将自己从诗词中获得的力量,传播给他人。被光普照者,也成了光的传播者。诗词传承,成了她大半生甘之如饴践行的人生使命。

在具体的诗学道路上,叶嘉莹跟随自己在辅仁大学时代的恩师、学者顾随之路,致力于将自己对古典诗词的感悟传递开来。在实践诗词创作和个人鉴赏研究的同时,她注重诗词在大众社会中的营养输送,将“为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转为“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在具体的诗学教育中,她注重发掘诗词中兴发感动的力量,将之注入现代人的心灵中,培养对人类宇宙万物的关心,彼此之间感动交流,互相亲爱、关心的感情。

1979年,在海外已拿到终身教职,生活安稳的叶嘉莹,主动申请回国义务讲学,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数十所高校授课。当时的她写下“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表达心志,身体力行,将自己的身心投注到中国古典诗词的教育和传播。1996年她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9年以其退休金及恩师顾随名号设立“驼庵奖学金”。

在高校的古典文学教育讲学之外,她更呼吁重视青少年的诗词吟诵教育,培养儿童的古典诗词修养。她认为要培养一个人对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最简单易行的一项基本工夫,就是让其从童年时代,就培养出一种熟读吟诵的习惯。2015年还专门为孩子及小学教师写了吟诵专著《与古诗交朋友》《古典诗歌吟诵九讲》。在叶嘉莹的诗学理念倡导下,她所在的南开大学文学院大力推动“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诗教润乡土”等活动,致力于在现代社会中将诗词营养落实到日常生活中。

上世纪70年代在哈佛燕京图书馆

叶嘉莹是学者,更是师者。自1945年在北平的中学开始教书生涯至今,她从事中国古典诗词教学已有78年之久。如此执着热情,将自己平生才学、身家都留给诗词的事业,这跟叶嘉莹内心有一个核心的强烈愿望分不开,跟一种“自幼养成的对于诗词中之感发生命的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的共鸣”分不开,“我只是一个诗词爱好者,终身沉迷在诗词之中。诗词里面有那么美好的东西,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把我所体会到美好的东西传给大家。把我们中国诗词里面所蕴含的那些古代的伟大的诗人、词人的感情、意志、修养、品格传留下来。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

诗旅之始

“我这一生过的生活,都是教师的生活。我所讲的内容,大概都是中国古人的诗词,我是专门从事诗词教学的。我受诗词教育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出生在北京一个有着古老的家庭。我从小就是在一个诗教的家庭里边长大的……” 在“诗不远人话迦陵”开篇,年近百岁的叶先生,围着粉红披肩,用她清脆的声音,讲述自己与诗词相遇的初心。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二十三号的四合院里,那是一个宁静的书香之家。她家祖上是旗人,蒙古旗人,本姓叶赫那拉,后取“叶赫”首字,改姓为叶。她曾祖父在咸丰同治时期做到了佐领,祖父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她家大门上曾有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写着“进士第”。

上世纪70年代在哈佛燕京图书馆

在《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中,叶嘉莹自述,有时候在一些电视剧里看到父母子女之间大呼小叫的场面,她会觉得难以接受。因为她小时候生长的环境里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我伯父、父亲,还是伯母、母亲,甚至于连佣人之间,大家讲话都是心平气和的。家里永远都很安静,可以听得到蝉鸣和蟋蟀叫,再有就是人的读书声了。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确实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影响。我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的,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会终生热爱诗词,并一生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和教学吧。”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叶嘉莹开始了她的人生诗之旅。院子里种的花,引得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深秋黄昏的时候,有一只白蝴蝶被冻得飞不起来。15岁的叶嘉莹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写下她平生第一首诗《秋蝶》:“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叶嘉莹先生在演讲

就这样,一个书香之家的15岁少女,因庄周梦蝶的故事,开始一生与诗为伴的旅程。作诗词的女孩,还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迦陵”。这个词在古代典籍中是一种鸟名,而且读起来跟“嘉莹”音颇相近。

诗旅之思

生活和命运往往并不如诗词那么美好。日本侵华时期,少女叶嘉莹在家国之难中尝遍苦涩。读初二时,炮火在卢沟桥响起……父亲叶廷元原在上海中航公司任职,抗战爆发后被阻隔在后方,久无音信。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渐衰。1941年母亲因病逝世。17岁的叶嘉莹要在当时沦陷的北平,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婚后她跟随丈夫一起到中国台湾工作、生活,丈夫在“白色恐怖”蔓延的氛围中被拘捕,数年后才被释放,性情大变。很长时间内,叶嘉莹独力承担全家的生计,一度还怀抱需要哺乳的幼女去亲戚家借住,在别人屋檐下打地铺。1976年春天,她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结婚不满三年的女儿言言与其夫婿一起,在一次外出旅游时发生车祸,夫妻二人同时罹难。

遭遇丧女之痛的叶嘉莹把自己关在家中,避免接触外面的一切友人,因为无论任何人的关怀慰问,都只会更加引发她的悲哀。所幸的是,她还有诗词!在此一阶段中,叶嘉莹仍以诗歌来疗治自己之伤痛。她以诗哭女,“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叶嘉莹先生在迦陵学舍

此时的叶嘉莹,与诗歌相依为命。虽然抒发和缓解也并不能使人真正从苦痛中超拔出来,她坦言自己“整个心情仍是悲苦而自哀的。”但同时她也感受到有一道光渗透进她浓稠的悲哀心情里,“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

个人的遭遇,促使此时叶嘉莹深度思索自己余生寄托何处。一番思索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心魂所托从“小家”中扩展到“大家”,“那会儿我就想到,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和理想。我要回国教书,把我的余年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1979年,她开始回国讲学,希望在古典诗词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

告别温哥华稳定的生活,一个人回到国内教学、生活,叶嘉莹的选择一开始还不被一些人理解。但她很坚定自己的选择。她在海外课堂上讲古典诗词,读到杜甫“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她想到自己飘零海外,眼泪会流下来。虽然自己也能用英语流利讲解汉语古典诗词,但在文化不同的外国土地上,用异国语言来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总不免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古典诗词毕竟经过一层翻译,会流失很多美妙之处。而且阐发诗词,也不如用自己母语讲述可以天马行空般自由。她深深意识到,自己的故乡在中国,汉语古典诗词的根也在中国。她内心也一直盼望有一天我能再回到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语言来讲授自己所喜爱的诗歌。

诗旅之归

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北京。在飞机快要到达北京时,她远远看见一排灯火,开始流泪:那是不是长安街呢?因为她老家的后门就正对西长安街。随后她写下一首很长的《祖国行》记录自己的心情,“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1978年她主动向国家申请回国讲学,并提出愿意自费旅资,不要报酬。1979年,她正式回国讲学,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四川大学等多所高校讲古典诗词。因为受到自己在辅仁大学恩师顾随的好友的盛情邀请,叶嘉莹选择长期留在南开讲学,至今已经40多年。

天资聪颖,幼年受到书香之家的熏陶,加上青年时期在辅仁大学受到恩师顾随的点拨,为叶嘉莹在古典诗词的欣赏和创作上打下深厚的根基。浮世坎坷的忧患经历,使得她在作为师者讲诗论词之时,能以生命体验和直悟进行兴发,所以见解独到,感染力强。很多人至今仍记得她刚到南开上课时的盛况——能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不光加座加到了讲台边上,连门口、窗边都挤满了人。

早在20世纪50年代,叶嘉莹同时在中国台湾几所大学里讲古典诗词,因为讲得好,电台和电视台也请她去讲诗词。包括白先勇等一大批文化界人士都曾在见识到她在课堂上讲诗词的风采。20世纪60年代,叶嘉莹应邀到美国和加拿大任教,很多外国学生从她那里领略到中国古典诗词之美。

如果政府官员、企业家、科研人员、社会公众有需要,她也去讲。甚至足迹远达日本、新加坡、欧美,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叶嘉莹的学生陈洪说:“这是叶先生很特殊的地方,她影响了一大批人,她把诗词传承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在海外的教学很受欢迎,深深打动着异域年轻人的心。 很多外国学子从她的课堂上感受到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在UBC教书不到半年,叶嘉莹被聘为终身教授。她在这所大学带的第一个外国人博士生施吉瑞说:“从各方面来说,叶老师都可以代表古典中国。这种古典文化,这种传统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据了解,叶先生讲课不按讲稿,讲课如行云流水,讲到兴奋处,声情激壮,感人肺腑。诗人席慕蓉曾在文章中描述说,“当叶老师讲辛弃疾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辛弃疾本人来了!我听叶老师的学生说,叶老师讲杜甫就是杜甫,讲李白就是李白,讲辛弃疾就是辛弃疾。我是真的感到辛弃疾来了!在一个半钟头的演讲里,以前我从中学、大学国文课本所读到的那个让我完全没有感受的辛弃疾,变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站在我面前自白。”“她的生命与她的诗不仅仅是叠合,更是融合在一起的。我想,她就是诗魂。”

诗旅之根

2015年10月17日,迦陵学舍落成典礼在南开大学正式举行,叶嘉莹也由此正式定居南开园。这也是继陈省身先生后,南开大学第二次为学术大家修建“学舍”。 学舍以叶嘉莹先生的号定名为“迦陵学舍”,是一座四合院式的中式书院。“迦陵学舍”集教学、科研、藏书、居住于一体,并开辟文史资料藏室,专门陈列叶嘉莹先生带回的大量宝贵文史资料,供研究者使用。

《叶嘉莹论苏轼词》

2023年岁末,封面新闻记者从天府之国前往天津,来到南开大学探访迦陵学舍。冬天的校园,有青葱的学子,也有白发的先生。叶先生因身体需要在医院疗养,暂不在学舍内。在叶先生嫡系弟子、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文学院教授张静的带领下,记者参观了学舍内外。这是一座散发古典气息的四合院式书院。推开一扇大木门,进入迦陵学舍外院,迎面砖墙上锲着一方灰色石壁,石壁上雕刻着南开大学汪梦川老师撰写、书法家谢琰敬书的《迦陵学舍题记》。学舍内有一扇月亮门,两侧有一副对联,“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门上方横幅书有“迦陵”二字。这幅对联来自叶嘉莹先生在1944年冬天与恩师顾随先生唱和诗作中的两句。

张静说,晚年的叶先生,选择这两句用在迦陵学舍月亮门两边做对联,自有她的深意,“她曾说,这两句诗真正表达了她立身处世的理念:不需要隐居到深山老林里去追求清高,我可以身处在尘世之中做我要做的事情,内心却要永远保持我的一片澄明,不被尘俗所沾染。”

叶嘉莹青年时代就读的辅仁大学校址原在北京恭王府内,府内的西府海棠深受叶嘉莹喜爱。在迦陵学舍落成之时,有关方面还特意送来恭王府内的两株西府海棠,移植在迦陵学舍内院。学舍西侧外墙种植的玉兰花树与石碑题记,是由叶先生早年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培养的第一位博士生施吉瑞赠送。

除了在迦陵学舍,在南开校园,在天津,很多细节都能感受到,跟叶先生密切相关的文化渊源。叶先生出生于“荷月”,小字为“荷”,对荷之出泥不染、中通外直之美质,尤为爱赏,自少年时代即写有咏荷之作。在南开园内 ,我们来到叶先生常常去散步的马蹄湖畔,想到她曾在此写下的诗句“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我们在天津五大道的一家证券公司会议室,参加了一场“红炉飞雪”读书会。该读书会由传统文化爱好者发起。当期读书会的主题是“叶嘉莹先生诗词鉴赏会”。来自金融、教育等多个行业的诗词爱好者,分享了各自阅读叶嘉莹先生作品的感受,说到深情处,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有一位读者说,从叶先生对诗词教育的传承,她深受启发,“一个人不管多大年纪,要永远不能停止精神成长。”

“弱德”不是弱者 乃有仁者之爱

曾有人问叶嘉莹,传统文化对她一生的影响是什么?她首先提到《论语》。这是她幼年开蒙之书,之后一生对其营养涵咏不尽,受益良多。比如《论语》中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意思是厚责自己,薄责别人。

一生坎坷,与诗词为伴的叶嘉莹,将自己的感悟总结为“弱德之美”,即在逆境之中仍然坚守的定力。 何为弱德之美?她还给这个词作了一个英文翻译,“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passive是“退让的、谦退的”,virtue是“美德”。她也强调,“弱德之美”不是叫你软弱,而是说你在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中,要持守自己的原则,尽到自己的责任,不与别人争抢。“我一生不是很顺利,所以我觉得我有‘弱德’,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弱者。”

叶嘉莹提倡的“弱德”,也可以从她解读陶渊明说的一段话得到阐释,“世界上有的人是勇于进的,可是有些人是勇于退的。勇于退的人不是说他没有进过,只是他进的时候碰到一些挫折,认识到周围的环境无法改变,于是就失去了不顾一切向前冲的‘进’的精神和勇气。陶渊明正是由进不得后才转成‘退’的。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有一种关爱。虽然隐居在乡下,但对于国家,对于人民,对于世界,对于整个人世,他都有一种关爱。所以你看他的诗里面写了他对于那些和他不相干的人,如田夫野老、儿童稚子的感情,那真是天性使然,并不是说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才爱他的……陶诗里包含了一份仁者的爱心和对宇宙万物的关怀。”

诗旅之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叶嘉莹对诗词的评说和赏析,既不同于一般学者之从知识学问方面所作的纯学术的研究,也不同于一般文士之将古人作品演化为一篇美丽的散文之纯美的铺叙。她的古典文学修养深厚,对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也很熟悉,能够看到西方文论和中国古典文学相互连通的地方,并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分析。做研究仅仅投入感性和激情是不够的,还要有敏锐的头脑和理性的分析。这正是叶先生不同寻常的地方。她既有对诗歌的热情,还有细读文本的敏锐和详尽分析的严谨。她会从西方文论与中国诗学去谈李商隐诗的诠释与接受。叶先生提到她在哈佛大学远东学系讲课,在那里墙上看到一副对联,“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东西本自同。”她很认同,世界的文化、文明、新旧能够相生相长,相互切磋,相互观摩。虽然不同地方的历史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但生而为人,基本的感情有很多还是相同的。”

叶嘉莹“伽陵说诗”系列之一

以叶嘉莹的聪颖勤奋,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专注在书斋里写专著、论文、著作等身的学者。但是她却花费很大精力,去促进诗词与现代社会日常、普通人的链接。在《我的诗词道路》的前言中,她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来剖析自己的心路:“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都并未能做出全心的投入。至于在教学的道路上,则我纵然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实为教学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

曾有朋友给叶嘉莹开玩笑,说她“好为人师”,而且“不知老之已至”。“其实他们殊不知我却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已至,才如此急于想把自己所得之于古诗词的一些宝贵的体会要传给后来的年轻人的。”对此,在《迦陵杂文集》中,叶嘉莹也坦露心声给予回应。

叶嘉莹曾在《诗馨篇》的序中写道:“在中国的诗词中,确实存在有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 她希望,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一个人的道路总有走完的一日,但作为中华文化之珍贵宝藏的诗词之道路,则正有待于继起者的不断开发和拓展。“至于我自己则只不过是在这条道路上,曾经辛勤劳动过的一个渺小的工作者而已。”

投注生命带来的,是生命的鸣和。作为一个师者,叶嘉莹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桃李满天下。在江南大学人文学院任教的黄晓丹是叶嘉莹的博士生。在文章《春日忆迦陵师》中,她写道,“叶先生影响了我的人生,使我选择了古典文学专业。但在网络还不发达的2001年,我甚至不能确定叶先生是否与我同在一个时代,更不论身处何方。后来在南开,我认识了很多被叶先生的讲座打动而立志学词的同学。我想,我们都是在先生身上看到了人生的一种可能——通过全然投身于古典文学,服从它的训诫,接受它的磨砺,从而躲避时光的衰朽,抵御尘世的侵袭。当我们在台下仰望,先生身上体现出的从容、有力、清明和优雅,足以使我们相信,跟随先生,就不会在人生的风雨飘摇中失去方向。”

2023年8月,第五届“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全国总决赛在浙江金华举行。叶嘉莹又向大赛发来视频祝贺。她说:“真的是光阴似箭,我从三四岁开始背诗,55岁到南开,到现在已将近100岁,我一生一世都是以讲诗歌为我的工作。古书有云:‘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就是说,如果你学了诗,内心之中就对于人类、世界、万物有一种关怀,看到草木的生发就欣喜,看到草木的零落就悲哀,是诗的感发使人与人之间有了沟通和交流,也使人对于万物有了兴发感动的关怀。诗可以使人心不死。我虽已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仍愿用很诚恳的心,对本次活动的举办表示赞赏,希望我们的年轻人培养出来对人类宇宙万物的关心,彼此之间感动交流,互相亲爱、关心的一种感情。这无论对于国家、人民、老师还是学生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有人问过叶先生,如何看待人类开发机器智能去写诗,“先生认为,如果掌握一个技术手段去作诗,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要作诗。重要的是,人要培养自己要有一颗活泼的诗心,以及对诗的鉴别能力。”张静说。

叶嘉莹晚年向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捐款3568万元,曾引发一些人的询问:叶先生自己也有后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财产捐给南开,而且捐这么多?弟子张静记得老师的回答,“叶先生的回答大意就是说,人世间有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说母子关系、父子关系,这些都是上天定的,人无法改变的。但还有一些关系往往因为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寻才缔结的。如说师生之间薪火承传的关系。在叶先生看来,因着共同的理想和追寻才走到一起的师生关系,是超越骨肉亲情的。正如迦陵学舍的迦陵讲堂内,叶先生的一句联语——‘师弟因缘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叶先生还说,作为一介书生,我们如何报效自己的祖国?她认为,一介书生在谈诗论词中,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报国之志。”

叶嘉莹先生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自20世纪50年代起在台大、淡江大学等任教。60年代应邀赴美国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69 年移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79年开始回国讲学、授课。2008年荣获中华诗词学会颁发的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2年获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6年获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2018年4月,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名单。获“2018年度最美教师”、“南开大学教育教学终身成就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著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国词学的现代观》《唐宋词名家论稿》等数十部作品。自2016年开始,叶嘉莹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在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推动诗词教育,助力中华传统文化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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