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
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份的丈夫。
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
她年轻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如今虽已是中年,在没喝醉的时候,也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她长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但一醉起来,脸上满是小红点,一副放荡相。
她的眼睛挺漂亮,头发总是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挽个髻儿。这个髻有时使她显得娇憨,有时显得稚气。
她个子不高,近年来背开始有点驼了。有时她讲究穿戴,涂脂抹粉;但经常却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气一样,难捉摸,多变化。
宝庆本不是个唱大鼓的,他学过裱糊匠的手艺,爱唱上两句。后来就拿定主意干这一行了。他跟二奶奶唱鼓书的爸爸学艺的时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后来娶了她,他也就靠卖艺为生了。
二奶奶觉着,既然秀莲是个唱大鼓的,那就决不能成个好女人。二奶奶这样想,因为她早年见惯了卖唱的姑娘们。秀莲越长越好看,二奶奶也越来越嫉妒。有时她喝醉了,就骂丈夫对姑娘没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觉着为了得点好处买卖姑娘算不得一回事。
她打定主意趁秀莲还不太懂事,赶紧把她卖掉,给个有钱人去当小老婆。二奶奶知道这很能捞上一笔。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钱,再买上个七、八岁的姑娘,调教调教,等大了再卖掉。
这是桩好买卖。她不是没心肝的人,这是讲究实际。当年她见过许许多多小女孩儿任凭人家买来卖去,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要是一个阔人买了秀莲,她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对秀莲来说,卖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明面买的秀莲,这不假,可暗里是受了师姐的托孤,也为的是可怜那孩子。
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买得不对,那么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老婆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着宝庆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么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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