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万事俱备只缺你了。”克瑙斯高给未出生的女儿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以精确而浓烈的笔触,讲述这个物质与自然的世界。他以敏锐的洞察力描述一家人在瑞典乡下的生活,并调动他自己的童年记忆,为家庭关系开辟了一个珍贵而独特的温柔视角。克瑙斯高将这个世界以文学的意义铺展开来,等待“对这个世界的模样一无所知”的孩子在未来某一天,和她自己的认知一一印证。
克瑙斯高一向擅长书写我们耳熟能详的日常事物,赋予了它们不同的含义。他的写作穿越四季,如同一套万物词典,一部从口香糖到星星的个人百科全书,庸常又壮丽。本文节选自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在冬天》,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冬天决定下雪,
因为它知道雪是它的全部
如果家里有孩子,大家会急切地期待第一场雪。即使在这里,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极南端,这个大多数冬天都完全或部分有雪的地方,人们对下雪的期待也很强烈。孩子们将冬天,尤其是圣诞节,与雪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只经历过一次真正有雪的冬天。电影和书籍中有关冬天的意象,覆盖了现实中的雨天和刮风的日子,而且似乎比它们更真实,这说明儿童的世界很容易向现实之外的事物开放,并且如此充满希望。
昨天下雨,下午转成下雪。大朵大朵湿漉漉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降落,天空中仿佛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孩子们立刻就察觉了。下雪了!他们一边说一边跑去窗边站着。雪却没有积下,一落地就化开了。孩子们跑到花园里,抬头安静注视着无法被光线穿透的灰暗天空,白色的雪花从那里落下,但他们无法用上,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回到屋子里。
雪花逐渐开始在石板路上堆积起来,慢慢地,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雪泥覆盖了小路。有些积雪最集中的地方,颜色像是略带灰色的白,另外一些地方则会化成水,形成小小的水洼。草地仍旧绿得出奇,在一片灰蒙蒙中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几处积水的浅滩泛着浅淡的白色。温度肯定稍稍上升了一些,因为雪花变得更灰了,再次接近雨水的状态。与此同时,草地上泛白的阴影越来越分散,最终完全消失不见。我们吃晚饭时,外面正在下雨,唯一让我想起白雪以及与之相关的雪橇还有雪洞的希望的,是石板路上的凹槽里闪着微光的灰色纹路。
今天早晨开车去学校,我们穿梭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经过一片深褐色几近于黑色的田野和黄色的草甸。我在想,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就像是犹豫不决和优柔寡断本身的体现,还有摇摆不定,因为在事件的顺序中,有一种深深的熟悉感。
在夏日的辉煌和秋天的果断清扫过后,冬天似乎没有任何自信,冬天的降雪和结冰,与一个拙劣的魔术师有何区别呢?将雨变成雪,让水结成冰,这是冬天所能做到的一切,但实际上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这种变化并不持久,也并非实质性的,只是表面而已。
夏天,以其所有的光和温暖,使植物生长,这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奇迹,无疑具有持久的价值,因为它为动物和人类提供了食物,从而维持了地球上的生命。但是雪呢?冰呢?它们反倒妨碍了生活!当然了,冰雪看起来还是赏心悦目的,孩子们也可以在里面玩耍,却很难在其中看到高贵品质。冬天像不像一个衣衫褴褛、醉醺醺的马戏团团长,带着他的拖车和露营车四处游走,为人们提供消遣,几个小时中,让他们或惊呼、或赞叹地摇头,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或欣赏的东西。
另一方面,冬天想,下雪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而且我可以把这件事做得很好,又何必要把自己和夏天做比较呢?我们就像白天和黑夜,像太阳和月亮。如果我不下雪,那我是谁?谁都不是,谁也不是。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夏天就此取得永恒的胜利。没有人会对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做出任何抵抗。
所以冬天决定下雪。一点不少,毫不犹豫,也绝不小心翼翼,因为它知道雪是它的全部,它要用雪向整个世界展示自己。冬天着手用雪填满整片景观,完完全全地覆盖,让每个人都忘记夏天,唯一重要的只有这冬天。哦,他们会冻僵,会滑倒,他们会铲雪,会犁地。学校会关闭,汽车会卡在沟渠中,人们会对着天空挥舞拳头,咒骂冬天。
然后便开始下雪了。但随着天空慢慢被填满,冬天发现自己是多么可悲,多么渺小,有一段时间它试图通过增加压力来弥补,让更多的雪花飞舞起来,但这么做只会显得更加愚蠢——他们一定在想,是怎样虚荣的傻瓜才会认为,在世界上撒下一把白色粉末,就能改变什么?雪什么都算不上。什么都不是!这么做并不会让它有任何意义。
但也许还为时不晚。如果雪一落地就融化了,也许没人会注意到。
雪一落地就融化了。冬天羞愧地转身离去。落下的雪变成雨。很快,刚刚发生的所有迹象都消失了。在数天甚至数周里,冬天都在诅咒自己,与此同时,它容许秋天继续维持中等的温度、雨水和风。慢慢地,不知不觉,冬天的内心有了些许改变,它原有的骄傲又回来了,它想念它的行动,想念它的本性,开始渴望闪闪发光的、白雪皑皑的世界,森林中白雪覆盖的小屋和道路两边的雪堆。
这一次的冬天很平静,不像上次那样慌乱近乎狂热——是什么影响了它?它对自己和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雪再次落下,这次落在结霜的地面上,不会有任何一片雪花融化和消失。
寂静,
是体现冬天本质的声音
冬天漫步在森林中和夏天的时候感觉有天壤之别。早在秋天的时候,森林就变得空荡荡的,候鸟向南飞,整个夏天都在森林里沙沙作响的树叶掉落下来。当寒冷来临,溪流会结冰,从不止歇的潺潺流水声会中止——水声如果足够大,从远处听起来就像风声,如果溪水流过裂隙或者陡峭的山坡,听起来甚至像是咆哮。第一场雪覆盖下来之后,脚步踩过枯叶发出的最后的沙沙声也消失了,与此同时,其他更沉重的脚步声也被掩盖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里一片寂静。但就如同原本苍白无名的颜色可以突然在白色的映衬下变得熠熠生辉,如果单独存在,森林中残留的零星声音也仿佛会在寂静的背景下变得越来越强烈。打个比方,乌鸦的沙沙声在夏天只是更大的声音织锦中的一个音符,但在冬天却可以占满所有空气,它刺耳、沙哑、看似充满辅音的叫声中的每一个细微差别都变得清晰起来:起初积极地拔高,随后低回收束,在林间留下一种时而忧郁时而心烦意乱的情绪。
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自己的动作所发出的响声,仿佛整片森林都充满了合成材料表面微弱的似砂纸相互摩擦的声音,直到动作停止,那声音便也停止,一切恢复安静,就像人们已经习惯性无视的嗡嗡作响的引擎突然关闭一样。只有人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如同阀门微弱的嘶嘶声,此起彼伏,就像活塞运动一样,太阳穴和颈部的跳动以及从嘴里冒出的缕缕烟雾似乎都与此有关。
这种念头在夏天是不可能有的,那时候人更多程度上是一个带有自己动作和声音的个体。但冬天不仅会掩抑一些然后放大另一些声音,它还有这个季节独有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其中不乏一些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例如冰雪覆盖的水域结冰时低沉的隆隆声,通常发生在特别晴朗的白天或夜晚,寒冷更进一步加深的时候,这种声音带有某种威胁性的强大意味,因为寒冷的到来和任何可视的运动都没有关系。只有一动不动如钢铁般坚硬的水面,环绕四周参差不齐的黑色灌木,头顶在黑暗中闪烁的星星,还有脚下冰层发出的轰鸣。
但冬天的歌中之歌,是冰刀切过冰面然后离开时发出的锋利的纵横交错的声音。曲棍球冰鞋的敲击声也很锋利,但稍显迟钝,当溜冰的人突然转身,冰刀对着冰面而非顺着冰面滑动时,会变成短暂的嘶嘶声,细碎的冰被甩出冰面,这种声音虽不宏大,但依然悦耳。更不用说当宽大的滑雪板在空中翱翔后,平行落地时那种温柔的闷闷的冲击声,这种声音由于被新雪掩盖,几乎是噗的一声,但又不完全是,可能更像咚的一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是冬天的特征,因为它们只存在于冬天,但仍然不能代表冬天,而只是冬天的某些方面。
白色是没有颜色的颜色,所以在声音的世界里,白色相对应的必须是寂静。当白雪覆盖的森林静静躺在微暗的天空下时,它是完全静止的。当天空开始下雪,空中弥漫着雪花时,世界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是这种寂静有些不一样,它更稠密、更集中,那种声音不像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寂静的变体,是强化了或深化了的寂静,是体现了冬天本质的一种声音。
生命是一场
与平衡力作战的斗争
现在这会儿外头很冷。我们的房子里有地暖,但根本没用。只有客厅和卧室是电加热的,而厨房、浴室、走廊和餐厅在我们早晨醒来时都是冷冰冰的。我经常躺在羽绒被里,害怕起床,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走下冰冷的楼梯,踩过走廊冰冷的瓷砖,然后踏上厨房冰冷的木地板。身体仿佛在收缩,想通过缩小身体的表面积来抵御寒冷,有时候我会发抖,皮肤开始紧绷,然而我毕竟在屋子里,相对于屋外头的温度而言,里头还是比较暖和的。
有人觉得,寒冷是主动的东西,它会穿透房子里所有的裂缝和开口,从屋外头朝墙壁挤进来,好让屋子里头也一起冷却下来。但恰恰相反,实际上温暖才是活跃积极的,它从寒冷中流出来,立即溶解在非常寒冷的气团中,然后消失不见,好像这些少量的热空气并不知道自己的局限性,还想试图加热外面的空气,却不知道也不理解,如果它向外延伸数英里远,朝着四面八方,包括上面流动,越向外部接近,它就会变得越寒冷。
但这并非狂妄傲慢,而是热力学,如果两个不同的温度相互接触,它们会寻求相互平衡。这就像是一种堕落。外面的温度下降了,就像水无法克制自己流到这片地区的最低点,最后汇入大海,那么热气也无法阻止自己慢慢下降至冷气。今天早晨我把一袋子空酒瓶放在门外,准备过会儿出门带去垃圾回收站,当时还是热乎乎的,但过了几分钟,它们就和屋外的地面一样寒冷。
这种平衡力,也即让两个相异的量互相纠缠和撕裂,直至变得相同为止的力量,不仅存在于温度上,还涉及其他过程,例如着火、生锈、侵蚀、腐烂等,虽然发生的速度不一样,但都有同一个目标:将一切同化。车道上的车会慢慢生锈,最终报废。山会慢慢被侵蚀,最终不复存在。房子里和房子周围的所有生命,总有一天会死去、腐烂,也不复存在。
这也是一种堕落,从一个人、一个轮廓分明的身体,到被风吹散,一无所有。生命可以被定义为一场与平衡力作战的斗争,从长远来看,它注定会失败。因此,生命出自反抗,其本质就是悲剧性的。在悲剧中,除了主人公之外,其他人从一开始就能看到堕落,而悲剧实际上不过是叙述他们如何洞察到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死亡和虚无等待着我们,我们只是缓慢地向它坠落,慢到一无所觉,也没有停下来想到,它们就是我们给房屋隔热时所极力远离的事物,隔热后热量可以保留在墙壁内,就像存留在水池里一样。
北欧国家的城市都由这样的加热池和热量塔组成,汽车也是其中一个小热池。这些将热量封闭在狭小空间内的尝试充满了一种特别的矛盾的尊严,可以说是一种空有美感的行为,因为在它们所在的空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不仅黑暗、冰冷、无止无尽,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每片雪花都不同,
其结果却千篇一律
雨是一种连续性的动作,雨滴汇集在池塘、水池、小溪、瀑布、湖泊、海洋或是地下室里,它会从一个点蒸发,再次升入空中,而雪则标志着这一连续性动作的暂时中止。雪是暂时不流通的雨,它在两三个月里会积蓄在各地各处,就像储存起来一样。从雨到雪的转变过程是非常激进的,因为水在这两种形态上的性质差异很大,虽然我知道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即只和温度的变化有关,没有人为的意愿参与其中,但我仍然觉得这个过程很难理解。
它们两者之间明确的界限,恰恰是我最无法理解的部分,某个物体在界限的一侧可以呈流动状,在另一侧则成为固态,这种状态之间的切换在特定的情况下竟然可以一直发生。换句话说,我所难以理解的是规律这种东西,是自然的有序。
如果两辆车相向而行,撞到了,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每个动作,从汽车大灯破碎,到塑料瓶从后备箱上的架子落到两个座椅靠背中间,每个动作都取决于汽车的行驶速度和角度,没有任何其他的结果,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挡风玻璃上的碎片一定会被甩到地上,引擎盖也一定会像那样翘起来。
当温度下降,雨滴变成雪的时候,雨也会沿着固定轨迹发生变化。雪是六边形的晶体,每一个分支都一模一样,因为它们紧靠着彼此,所处的环境条件都是一样的,但每片雪花又是不同的,因为它们所生成的地方是不同的。即使这种对局部变化的极端敏感性也是受自然法则调节的。
当大量的雪花充满头顶的天空,看着就像灰色天空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其中一些会在你温暖的脸上融化,其他的则静静地落在你身边的树上、枝干上、石楠花上,还有你周围的草地上,这样的结果同样不可能被改变。如此丰富的微小精确性,如此繁多的独立而独特的事件,其结果却是千篇一律,因为当雪覆盖大地时,一切都化为白茫茫的一片。
森林各式各样的表情:像蛇一样在裸露的岩石上盘绕的树根,潮湿的天气里闪着红色微光的树木,还有小径上被踩进泥土里的黄色和棕色的松针,等等等等,无穷无尽,随着雪的到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聚集成单一的表情——白茫茫一片。你可以想象成那仿佛是一支管弦乐队,每种乐器都在演奏同一个音符。每个冬天在雪里长大的人都清楚这种声调,就算是站在盛夏时分阳光明媚的花园中,心中也会突然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想象着这个音调在一片空旷的森林里响起,风趁着黄昏,披着雪的薄纱,在一动不动的黑暗树丛间吹过。
冬之王与酒王
秋天是一个过渡的季节,是天空中的光、空气中的温暖,以及树木和植物的绿叶清空的时间。之后的冬天则是一种状态,一切都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大地会变硬,水开始结冰,冰雪覆盖着大地。这种情况有时被拟人化为一名国王,这种拟人可能来自一种感觉,认为这种静止不动的状态是某种强加的东西,某种来自外部、强加于这片风景的东西。
冬天之王是他的名字,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想到他和另一个王的化身——酒王——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两个毁灭的主宰,两个世界的清洗者,凝定一切的操纵者。其中一位规模较大,遍及整个国家和王国,另一位相对较小,可能只影响一两个人。
但他们两位有何共同点吗?难道酒王主宰的不是沉醉的、无边界的生活,难道他不是醉生梦死的君主吗?当醉意流入血液,那感觉岂不就像眼睛里闪着光,内心的暖意柔化了五官的线条,没错,仿佛生命如潮水般涌来?而寒冷伴随着冬天到来,与酒精相反,寒冷会停止或减缓所有的进程。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但酒王是一个幻术师,突然在眼中闪光的生命只是一个假象,和生命很相似,但却不是生命,这就是它和冬天产生联系的方式,冬天也是一番栩栩如生的景象的舞台。在晴朗冰冷的冬日里,当阳光洒在白色的大地上,雪花在数百万个棱面上闪烁着美丽诱人的光芒,或者当绿色的北极光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波浪时,它和大地其他地方静止不动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人们容易将此误解成生命和生者的表达。
但阳光冰冷,无法唤醒也无法穿透任何东西,我们看到的只是机械的反射。很少有关于冬天的描述比但丁的《神曲》里描绘的冬天更恐怖、更死寂,在故事中,地狱的最深处被描述为巨大的冰冻之湖,死者被冰冻在那里,只有头部露在冰层之上。他们动弹不得,就连眼中的泪水都一动不动,冻结成冰。唯一能继续动的,只有嘴巴。靠着嘴巴,他们可以吐出诅咒,或者表达悔恨,但因为他们没法兑现自己所说的悔改之词,文字也就失去了分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这让我想起了在街上对着路人乱吼乱叫的醉汉,他们或是在公园长椅上向陌生人倾诉,因为即便他们的言语可以表达愤怒、绝望、喜悦和热情,但这些言语永远不会产生任何后果,他们仍旧困在原地,过着流落街头的生活。那些给他们带来快乐和陶醉的东西,同时也是俘虏他们的东西。这也是我对我父亲的记忆,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困在无法摆脱的境地中。他的冬天似乎没完没了,到处都在刮风下雪,不只是他待着的房子外头,就连里头也在下雪,这就是我所想象的画面。卧室里、楼梯上、厨房里和客厅里都在刮风下雪。那个冬天是他灵魂里的冬天,是他脑袋里的冬天,是他心里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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