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听见父母在房间里说话,门缝透出灯光,他们已经醒了。
醒得太早,外面天还没亮,起来也没地方去,就躺在床上说话。
他们用家乡话说着家乡事,声音清醒而松弛,时远时近的往昔。
说话的他们,如两扇木门,对我轻轻开着——
日色在地,家院里梧桐苍翠,晾衣绳上晒着单衣,鸡在啄食。
撰文 | 三书
欲雪天的问候
《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我们读过,但好诗如好花,总也看不尽,常看常新。且不必问刘十九是何人,不妨自问:为什么喜欢这首诗?写诗的诗人已死,读诗的诗人诞生。
我喜欢这首诗,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比如喜欢诗句的清新,喜欢小火炉,喜欢红绿颜色,喜欢天欲雪,但也可以没有理由,单是诗题“问刘十九”,这句话的语气,即刻就唤起久违的亲昵。
我们赞美的,是我们没有的,或已失去的。白居易是大诗人,这首诗所写却不过是生活小事,新酿米酒,红泥火炉,不过是些家常事物,晚来天欲雪,也只是望望天色,最后的一问:“能饮一杯无?”也问得轻描淡写。但这一切,对于今天的我们,便都成了浪漫,成了风雅。
我们失去了太多。失去了许多氛围,失去了古朴的人性,在一切失去之中,最堪警醒的,是失去了对事物的感受力。因为感受力的贫乏,一个人才会空虚,才会不停地想要获取,才会去远方寻找诗意,而看不见身边无处不在的奇迹。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多么可爱的事物,之所以可爱,不在于事物本身,在于诗人说出事物的方式。每样事物里都沉睡着一支歌,如果我们找到那个准确的词,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它就会醒来歌唱。
“晚来天欲雪”,这是冬季常见的天气,但天气又是什么?天气不只是天气,天气更是一种心情,是我们置身其中的一个场域。卞之琳诗《距离的组织》,亦是欲雪天的心情,“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他想象友人正走在来访的途中,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他仿佛化身在重叠时空,现实和梦境迷离恍惚,直到“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一件事正在发生时,天气是个背景,有人感觉到,有人没有,对于感觉到的人,天气变成一种嗅觉,可以更深刻地存储记忆。没有什么事发生时,天气本身就是一件大事,就像晚来天欲雪,用身体感觉一下吧,一场大雪正在酝酿,正在云层集结,即将空降。
刘十九会不会来,他都已经很幸福了,有人在欲雪天想着他,可爱的事物在等着他,还有这首诗。白居易比刘十九,更多了此刻的雅兴,以及写诗的快乐。而我们作为读者,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神游,漫步在想象力的国度,没有角色限制,可以做诗人,可以做友人,可以做火炉或酒杯,或做窗外一枝梅,当然,也可以做空气,或那场随时降临的雪。
火炉煨酒,独坐听雪
《题雪霁望弁山图》
钱选
眼前触物动成冰,冻笔频枯字不成。
独坐火炉煨酒吃,细听扑簌打窗声。
独坐,可以是愁苦,也可以是享受。唐代王维《竹里馆》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弹琴啸歌,这是清静享受,即或孤独,或忧来无方,也是莫大的幸福。
若汉代李陵在《答苏武书》中所说“独坐愁苦,终日无睹”,这样的独坐,便真是愁苦,因独坐不是他的选择,而是被迫空漠,身在异域绝国,诗书礼乐一废如洗,除了独坐,他还能做什么?
以上是两个极端的例子,一旷放,一困窘。更多时候,独坐只是独坐,无所乐,亦无所忧,比如这首《题雪霁望弁山图》。钱选是宋元间吴兴人,宋景定间乡贡进士,入元不仕,工书,善画人物花木,尤善作折枝,自赋诗题之。这首题诗,似乎更宜题于折枝图,腊梅或山茶雪霁。
“眼前触物动成冰”,是极冷的夜,眼前所见、肌肤所触之物,全都结了一层冰。“动”字用在这里,似欠妥帖,诗人也许有动辄成冰之意,即便有此意,这个字仍觉生硬,且与下句的“冻”字声音犯重。
“冻笔频枯字不成”,砚冻笔枯, 想要题诗,字总也写不成。这样的冬夜,以前北方人都经历过,冰合井泉,触物皆冻,大地也冻得极硬,几乎要裂开口子。李白《子夜吴歌·冬歌》咏思妇为征夫连夜赶制棉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这是很生动的细节,我母亲年轻时,数九寒天,也经常熬夜做针线,或为我们赶制过年穿的新衣,剪刀把在手里冰凉彻骨。
冬夜最幸福的,莫过有一个火炉,全家围着炉火吃饭闲话。诗人独坐,在火炉前煨酒,独酌虽然孤寂,倒也别有意趣。夜极冷,极静,外面在下雪,听得见雪花簌簌扑打在窗纸上。“细听”,不是用耳朵听,是用心在听,用整个身体在听。
寒能生热,静极生动。正因冬天寒冷,生活反觉得火热,灶肚里的柴火,煮熟的饭菜,煤球炉上的开水,男人干活时额头的汗,妇人们的笑语,都是热气蒸腾的回忆。静夜,那些听不到的,极细的声音,此时格外清晰,比如落雪打窗的簌簌声,比如月光滑过冰面的微响。
寒夜客来,啜茗清欢
《寒夜》
杜耒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如果将这首诗解构为现代诗,或可题作“寒夜记事”,例如可以这样重述:
寒冷不是个事
不意客来,未及备酒
也没关系,有茶有竹炉
汤正沸,火初红
窗前月犹明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直至
蓦然闯入梅花清香——
月亮不再是月亮
来客也非同凡响
杜耒的诗题是“寒夜”,然而文字却很温馨,好像一座词语的花园,令人游目痴想,夜气氤氲茶香花香。寒夜,来客,茶,酒,竹炉,汤沸,火红,窗,月亮,梅花,这些词语如星星的碎片,交相辉映,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客来无酒,以茶当酒,小火炉的炉套,竹篾编制,可人心意,红的炭火,茶汤沸腾的声响,都叫人欢喜。主客围炉对坐,啜茗清谈,寒夜即是良夜,时间流逝如未曾流逝。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是名句,的确是好句,好在梅花牵扯得无理,来得意外,制造出别样惊喜。窗前有月亮,已觉意境汪洋,但诗人说这也是寻常,似乎还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诗人也不知道,梅花一出场,他瞬间发现月亮变了,变得不一样了。试想梅映纸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色这才皎洁,主客佳会也更有意趣,梅花简直是神来之笔。
南宋黄昇在《玉林清话》中记载,苏泂《金陵》诗“人家一样垂杨柳,种在宫墙自不同”与杜耒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意思相同,都意有旁指。玉林的话并不很对,杨柳种在宫墙的不同,仍是杨柳的不同,虽然意有旁指,旁指的应是宫墙内被隔绝的人生,月亮的不同在《寒夜》诗中却不是位置不同,而是才有梅花便不同,因梅花而被重新创造了。比较起来,两首诗不仅意思不同,境界亦有仙凡之别。
不论围炉煮酒,围炉啜茗,抑或独坐听雪,这等雅事仅仅听闻,即足以令我们艳羡。并非不能,是我们无此闲情,纵有雅兴,可以清谈的朋友,亦身边难逢,总之,很难天时地利人和。陆凯折梅赠范晔,诗曰“聊赠一枝春”,我却是连一张明信片,也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冬日欲雪的黄昏,好友连床夜谈,倒是让我怀念起高中同学。与现在的同龄人相比,我们那时心智更像小孩子,天真懵懂,诚恳朴实,放假总要去彼此家里,一住两三天。娟是我的好友,我常去她家,我们年纪小,又是女生,当然没有围炉煮酒,农村人也不饮茶,我们唯有彻夜长谈,谈的什么概不记得,只记得夜很黑很静,静得仿佛只剩下这里,黑暗中,我们的声音回响在四壁。
我去外省上大学的那年冬天,娟在高三复读,信里得知我很想家,星期五放学后,她专程去看我母亲,还在家里住了一晚,和我一样,她也同我母亲睡在炕上,陪她说话到半夜。事先我并不知道,她来信才告诉我,且说:“我到家时,天快黑了,像是要下雪,咱姨正在院子里折柴。你不要担心,咱姨一切都好,我会时不时去看她的。”
直觉式的生命感知
还古诗本真面目
“周末读诗”第二辑
《春山多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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