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凌：我们生存的世界正在过度图像化

2024年已经来到，但对于很多人而言，2023年似乎还未画上完整的句号，还有很多事值得回味，还有很多人不舍道别。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在岁末年初之时回望过去，只是想从中汲取更多的勇气、爱和信念去迎接新的开始。

在此回首与展望之际，我们重启了“新京报人文阅读思想图谱”这一栏目。2021年，我们曾邀请74位来自不同领域的作家、学者、读书人和创作者，分享他们在过去一年期间的生活、阅读与思考。今年，这份受访者名单上增加了不少新的面孔，同时，我们结合受访者过往的回答，把观察视角优化和调整为以下三个方面：

1）你在2023年持续思考的问题是什么？

2）你在2023年看到了哪一本值得关注但未引起热议、未引进翻译或未受到出版界关注的作品或研究？这部作品在你看来为何值得关注？

3）你一再重读或者影响你最大的书？

在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这些受访者游荡于阅读之中，写下了这些留给未来的回答。问题或许最终都难有答案，追求解释的路程注定蜿蜒反复，但还有这样一群人与你一同期待着寻找认定的终点。

我们将陆续发布这些受访者的回复，以及他们在过去一年阅读和关注的书目。我们期待这份人文阅读思想图谱能够在出版界、读者和学界之间搭建起一座激发思维火花的桥梁，我们也期待你在阅读这些文字之中找寻重建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更多可能，发现生活中的爱与美好。

本文是复旦大学教授、书评人马凌的回答。

在2023年持续思考的问题

近年来，我一直在关注图像问题。海德格尔曾说：“世界的图像化深刻改变了人的存在，把一种身体体验关系转变成了一种视觉形式关系。” 的确，我们生存的世界日益有着过度图像化的趋势，一是图像速度和总量迅猛增殖；二是个体的自我过度图像化；三是媒体和平台的受众图像档案化；四是全社会的图像焦虑；五是AI带来的深度伪造和图像失真。

在2023年译介的《幻象》一书中，美国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早在1962年就定义了“图像革命”，也就是人类制作、保存、传输并发布清晰图像的能力、还有以图像反映个人与民众心声的创造能力，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图像革命”不仅为商界和新闻界所利用，也为广告业、旅游业、娱乐业、消费行业注入生机。盛大恢弘的仪式，光鲜亮丽的形象，可供摆拍的景观，可供观看的竞赛，逐渐成为日常标配。历史上第一次，人们把幻觉变得如此精彩、如此有说服力，显得如此真实、比真实还真实。

2023年另一本译介的社会学著作《爱的终结》，提出“视觉资本主义”的问题，作者易洛思认为，使“自由”成为“现实”的那些图像和故事，是靠视觉资本主义这个具有支配地位的框架组织起来的。视觉产业制造传播着美丽身体，挑动观看者的欲望，进而围绕身体进行密集而无处不在的剥削，从而创造巨大的剩余价值。在普遍的视觉表演和视觉消费中，资本赚得钵满盆满。

除了文化批判的视角，西方新图像学研究代表人物W. J. T. 米切尔的《元图像》也引起了学界关注，本书副标题是“图像及其理论话语”，继“图像三部曲”之后，他再度证明图像与语言一样是“人类境况之根本”。

在图像泛滥的时代里，公众的看图能力、做图能力、识图能力，都有待于提升。总体而言，从大众的层面而言，图像问题大约是三重问题的叠加：对于变化的不知餍足、对于图像的深度入迷、还有对于资本和技术的过度信赖。

2023年未受到太多关注的书

我觉得韩炳哲的《非物》一书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与他的作品大量引入中国也有关系，本书的独特角度被忽视了。巴西哲学家弗卢塞尔指出：“在当下，非物全方位地涌入我们的周遭世界，它们正驱除着物。人们称这些非物为信息”。当信息主宰世界，存在即信息，认知系统变得不安。信息可计数但不可叙述，信息因此无法组成历史与回忆。长时间性的实践活动消失，在一条信息接着一条信息的地方，没有留给真理的时间，只有谣言跑得飞快。对物不再感兴趣的人不再是创造之人，而是游戏之人。完满的统治就是昔日罗马社会的“面包与角斗”——免费的食物+可观的游戏。本雅明说占有是“人们与物之间所能拥有的最深沉的关系”，但如今，体验代替占有，信息资本主义将非物质性的事物也全都变成了商品。智能手机通过把世界生产为图像抓获了世界。丝滑的数字化交流破坏“关系”、只剩“联络”。韩炳哲维持对前现代世界的乡愁，本书有众多“刺点”，令人难安。

2023年那些特别的书

2023年一再重读的书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是一部难以概括的书。

2023年的失望之书

《离开学术界》。本书只有名字好，说出了一群人的心声。

2023年最美的书

范景中先生的《艺术与文明II》和《艺术与文明III》，不仅所论内容是美的，装帧形式也大方雅致。

最想推荐给读者的一本书

我喜欢的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的长篇小说《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在这部奇妙的小书里，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身体记忆与纸上记忆，被遮蔽的记忆与被篡改的记忆，都得到探索，这是一部“记忆之书”。埃科夫子自道，他写本书是因为情感。如果考虑到情感与记忆的关系，今年大热的ChatGPT 充其量是套路化的公共话语的洪流，因为没有私人独特的情感属性，到底停留于“纸上记忆”。

2023年最明显的变化

这一年突击队式看展览，每到一处，一定抽时间看展览，特别是各地博物馆里的展览。这一年也变得更加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