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划一根火柴,它的火焰如此炫目
你无法找到你在黑暗中寻找的东西
而火柴已经烧到你的手指
疼痛让你忘记遗失了什么
——《一种生活》亨利克·诺德布兰德
冬夜夜寒觉夜长
《夜坐吟》
李白
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
冰合井泉月入闺,金缸青凝照悲啼。
金缸灭,啼转多。掩妾泪,听君歌。
歌有声,妾有情。情声合,两无违。
一语不入意,从君万曲梁尘飞。
《夜坐吟》,乐府古题,始自鲍照,其《代夜坐吟》曰:“冬夜沈沈夜坐吟。含声未发已知心。霜入幕,风度林。朱灯灭,朱颜寻。体君歌,逐君音,不贵声,贵意深。”
李白诗本于此,袭其听歌逐音、因音托意之旨,写法亦三、七言交替,缓促抑扬,所不同者,鲍照诗一韵到底,句式仅一变,李白诗韵凡四变,句式三变,读来更觉步步折进,有奔踏之势。
李白诗是对鲍照诗的再创作。“冬夜沈沈夜坐吟”,这已是佳句,李白首句变成“冬夜夜寒觉夜长”,三个“夜”字,节奏更觉顿挫,也强化了冬夜的凝滞感。
下面三句,是李白增加的场景,由本题诗的男性视角,转换为女性视角:“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闺,金缸青凝照悲啼。”北堂是个寒冷的地方,北本身就是个寒冷的方向,《诗经》里咏孤独绝望,如“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又如“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那是夏天,北窗下很凉爽。
北堂在这里,暗指妇人居处,古代房半以北为堂,室家所居之地。冬夜夜寒觉夜长,独坐北堂,不知夜如何其,天好像不会亮了,时间被寒冷凝固,可以听见井底结冰,月入幽闺的声响,几乎是固体的月光。铜制灯盏,幽光凝止,她坐在这里,坐得太久,乃至变成冬夜嘴上的一个词。
“金缸灭,啼转多。掩妾泪,听君歌。歌有声,妾有情。情声合,两无违。”这些句子三换韵,换韵即换意,我们读时可依韵停顿。三字句促弦急转,凄凄切切,声悲气咽,最后忽然:“一语不入意,从君万曲梁尘飞。”反写一笔,比鲍照的“万曲不关心”,尤为激昂横绝。
夜坐吟的主题,一直在古典诗人的写作中延续,苏轼《临江仙》即借此,为朋友徐君猷的侍女胜之写了一首词。“冬夜夜寒冰合井,画堂明月侵帏。青缸明灭照悲啼。青缸挑欲尽,粉泪裛还垂。 未尽一尊先掩泪,歌声半带清悲。情声两尽莫相违。欲知肠断处,梁上暗尘飞。”徐君猷即将离开黄州,苏轼代胜之赋词为别,摹写惜别前夜,胜之的歌声以及她的伤心。
显而易见,这首词脱胎于李白的《夜坐吟》,似曾相识的句子,也许是代人抒怀之故,读起来平淡乏力,话说得太尽,欠缺回味。首句“冬夜夜寒冰合井”,是个照搬来的叙述,李白的“冬夜夜寒觉夜长”,则直击人心。论辞气与节奏,苏轼词也远不如李白诗的朴素真挚。
恼得梅花睡不成
《南乡子·冬夜》
宋)黄升
万籁寂无声,衾铁稜稜近五更。
香断灯昏吟未稳,凄清。
只有霜华伴月明。
应是夜寒凝,恼得梅花睡不成。
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
起看清冰满玉瓶。
黄升是南宋著名的词选家,生卒年不详,号花庵词客,不事科举,遁迹林泉,性喜吟咏,编有《绝妙词选》二十卷,为宋人词选之善本,后世称为《花庵词选》。
是夜,词人乍醒,万籁无声,世界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无边的寂静。盖了多年的被子又冰又硬,“衾铁稜稜近五更”,衾铁,想起杜甫的茅屋秋雨夜,“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那才入深秋,现在是冬夜,布衾严寒与铁无异。
词人醒了好一会儿,床上太冷,怎样才能熬到天明?吟诗。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镇静,也可以取暖。心情太好,心情太不好,都不是写诗的时候,热闹过后,大寂寞,或像此刻,夜阑人静,不知如何是好,或更有诗的观照。
“香断灯昏吟未稳”,吟是古人写诗的方式,诗写好草稿,或得一句,须在口中反复吟咏,如杜甫的“新诗改罢自长吟”,看看词句韵律感觉对不对。这是苦吟,但亦有味,诗成,跌宕自喜。此时房里,炉香将断,残灯如豆,天明前的至暗时刻,似乎从其中正诞生出一首诗。
“凄清,只有霜华伴月明。”为什么是只有?“只有”的语气,传达出无法言说的心情,陋室灯昏,被冷香断,外面皎洁明亮,明月霜华,自成一个世界,相伴相映,室内更觉晦暗。
他想到了梅花。“应是夜寒凝,恼得梅花睡不成。”不说人恼,却说花恼,也是无理得有趣。夜寒凝,月下梅花,怕也清梦难成。“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虽然一厢情愿,但不妨假想与梅为知己,惺惺相惜,空幻意境,确有真情。
最后更痴,“起看清冰满玉瓶”,想象一位隐士,不顾严寒,披衣起身,下床去看梅花。梅花怎样,他偏又按下不提,单道:“清冰满玉瓶”,梅也许凌霜犹放,也许冻僵,尽由我们自己去想。
平明走马上村桥
《冬夜送人》
贾岛
平明走马上村桥,花落梅溪雪未消。
日短天寒愁送客,楚山无限路迢迢。
平明,古人诗文中常用到这个词,如“平明寻白羽”、“平明送客楚山孤”。平明是十二时辰的寅时,即太阳露出地平线之前,又称平旦、昧旦、黎明,相当于凌晨三点到五点。
天刚蒙蒙亮,一个人就要走了。平明送客,我没经历过,但有几次凌晨四点左右去机场。某次住在山里,出门下楼,明月在天,薄雾弥漫,山上虫鸣如沸,如果不是要出远门,和楼里的人一样,我也就睡过去了,不知道外面竟有这么好的夜晚。忽然很舍不得走,希望出租车晚点来,可是它立即就来了,车灯照得人心惊,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房屋、道路、河流、远山,世界仿佛最初的朦胧,这时对自身十分迷茫,并非没有目的地,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逃离,总是在寻找什么。
贾岛的诗题“冬夜送人”,虽然诗里是说平明,但因为在冬天,平明时分,天还很黑,夜尚未尽,故曰冬夜。“平明走马上村桥”,凌晨出发,天黑路滑,走马上村桥,尤其要小心,这句似乎可以看见,马的眼睛温良晶亮,马鼻喷出热气,似乎还听见马嘶人语,四野寂静,格外生动。
试想如果是现在,开车经过村桥,不过一刹那,来不及看清那小桥,车门紧闭空调送暖,也不会感觉到什么是平明。为了速度与安逸,我们就这样把自身与天地万物区隔开来,几乎成了绝缘体。
温庭筠《商山早行》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同样,也是冬日早行,马颈响着铃铛,诗人经过板桥,听见鸡叫,看见自己客行山野,足迹印在白霜上,他不诉苦,也不言愁,但我们读这两句诗,便觉道路辛苦,羁愁浓重。
贾岛是在送行,大约就在桥上作别,伫立了一会儿,溪里残雪犹在,梅花飘落雪上。“花落梅溪雪未消”,此是诗人桥上所见,梅花与溪雪,眼前风物,皆成离情。
我还是没有学会离别,可能这一生也不会,不但不会,近年比从前更怕离别。从前离别时,亦起一瞬永别之感,但总觉日子长长的,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如今知道了,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世界这么大,人人这么忙,时间那么快,十年二十年,倏忽不见。也许再见,即使有缘再见,也已经如隔世人。
即使在唐代,世界小,人口少,光阴慢,杜甫与卫八,两个少年时的好友,也是一别二十年,杜甫见面便感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那个夜晚真是难忘,他们话契阔,叙别情,倒不是说了些什么,而是久别重逢的悲喜交集,都觉得眼前的故友,在烛光下亦真亦幻,和他们在一起的,除了卫八的儿女家人,还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匆匆一宿,翌日又将离别,杜甫在诗里已经预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不能说哪个季节送别不难过,若要比较,也只可说哪个季节没那么难过。春,夏,秋,冬,没有第五个季节可供挑选。春水方绿,春草方生,春天岂是远行时?秋风萧瑟,黄叶乱飞,更那堪离愁别绪?也许夏天容易些,天气热,昼长夜短,夜晚没那么黑,没那么冷。冬天呢,世界一片荒凉,谁还在外面流浪。
“日短天寒愁送客,楚山无限路迢迢。”天渐渐大亮,日色愁荒,楚山无限,横亘眼前,天涯道路,离人已去,消失在寒冷的风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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