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大调研㉟丨与居民楼共生的菜市场背后，社区嵌入式服务如何“见缝插针”？

不足40平方米，8家摊位，“嵌入”进两栋居民楼的夹巷间。很难想象，在成华区双桥子街道菽香里社区的15号大院，一个袖珍菜市场已经和居民楼共生了二十多年。

如果镜头拉远，这就是一个堆积生活垃圾，带来安全隐患的空间。但如果用细微镜头去聚焦居民区，菽香里31个居民院落，大多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老旧院落众多，聚集“一老一小”的社区。菜场摊贩一部分来自于周围居民，另一部分甚至来自于十几公里之外——白师傅便是来自洛带的农民，每天风雨无阻地开车半小时前来，过去则需要来回蹬车四小时，“在这儿摆摊习惯，有感情了。”

↑菽香里社区

在负责牵头改造的成华区委党校原常务副校长李平看来，菽香里菜市场不仅是一个在居民楼提供四时风物、物美价廉的菜场，更是彼此的“社交场”，为努力生活的两栋楼的居民和摊贩保留了人情味。“菜场在院落属于业主，业主都同意摆摊。如果老百姓们有天然的需求，它的存在就有合理性”。

像菽香里菜场这样的居民日常生活空间如何嵌入？嵌入什么？谁来嵌入，才能最大化利用，为居民切实提供好服务？对于成都已完成修建改造的社区，这更像一个普遍的问题。近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发展改革委《城市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工程实施方案》，《实施方案》提出，社区是城市公共服务和城市治理的基本单元，实施城市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工程，在城市社区公共空间嵌入功能性设施和适配性服务，有利于推动优质普惠公共服务下基层、进社区，更好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成都发布-红星新闻深度报道组记者

经过多维度走访调研

探寻成都社区如何“见缝插针”

发力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

�

1

看得见的“宏观结构”嵌入

打造社区家门口“一站式”服务

什么是城市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实施方案》指出，是以社区为单位，通过新建或改造的方式，在社区公共空间嵌入功能性设施和适配性服务，嵌入的服务包括养老托育、社区助餐、家政便民、健康服务、体育健身、文化休闲、儿童游憩等一种或多种。从国家发改委给出的定义来看，社区嵌入式服务，既包括硬件也包括软件，可谓“软硬兼施”，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层次。

菽香里社区的嵌入式服务设施具有着代表性。和中心城区的大多数老街巷、老院落一样，菽香里社区的菜市场在没有被“整合”前也曾是令社区书记张超头痛的空间——一方面是摊贩和居民的情感和实际需要，但另一方面，菜市场带来的环境卫生问题，也让邻里间经常发生纠纷。在拥有多年基层工作的张超看来，成都每个社区的形态都不尽相同，作为老旧社区，菽香里并没有足够的空间打造党建服务站或群众服务点、驿站，再在其间植入服务场景。“所以这需要社区自己去思考，如何更好地整合、利用公共空间，为社区居民服务，尤其我们面临的居民更多是老年群体。”

↑菽香里菜市场上午是菜市场

张超观察到，菽香里菜市场有不小的群众基础，尽管社区附近就有个几百平米的菜场，但居民哪怕要走上远三倍的路程，还是习惯去这个袖珍菜场。菜场构建成了熟人社会，在一个个摊贩面前，联动了本地居民、外地居民，彼此建立起来深厚的感情基础。不少缺乏社交的老人便是靠着菜场互通有无。

↑菽香里菜市场下午晚上是活动空间

三年前，受李平之邀，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何志森发起的Mapping工作坊与中共成都市成华区委党校、成都市成华区双桥子街道菽香里社区居民委员会联合主办了菽香里社区菜市场改造工作坊。没有大刀阔斧的腾挪、改建，何志森的办法是从全国招募工作者来启动工作坊，其中吸引来了剑桥等国际知名院校的建筑高材生。

↑改造方案流程图

学生们除了深入菜场观察，还会介入摊贩的生活，教摊贩们整理摊位，敲门调研居民意见，邀请反对者参加讨论……在关系里建立起信任，让摊贩长久认识到构建和谐菜场的意义。不断的沟通中，摊位逐渐被整理出来，活动空间也逐渐显露，形成了上午菜市场，下午晚上活动空间模样，摊位也有更多的用处——

比如端来一张四方桌，既可以打牌、打麻将，也可以变成孩子的乒乓球桌，用摊位已有的架子跳高、打羽毛球，墙上挂一个篮球框就可以打篮球，如果放上一个屏幕就又变成了一个电影院。

对于菽香里嵌入式的菜市场，何志森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嵌入”英文为Plug，如同插头一样，所以“嵌入”更像是需要的时候“插”入电源，不需要也可以“拔”出来，灵活性尤为重要。没有花费大功夫，通过整合，菽香里菜市场变得更便捷、可及。

↑居民在菽香里菜市场打篮球

在整合社区空间的宏观层面，苏坡街道清波社区更是典范。始建于2004年的清波社区社区，位于成都市西三环外侧，有11个楼盘小区。在城市发展进程中，清波社区是由涉农社区向城市社区转型的复合型社区，辖区人员构成复杂、居民需求多元。所以在整合方面，社区以终身教育为切入点，打造“知行学院”、清波·童梦馆、妈妈驿站早教科学育儿平台，以“公益＋市场”运营模式，围绕居民需求，筹集多方资源，打造“躬耕长廊”社区便民服务平台，提供食堂、茶社、家政、理发、生鲜、烘焙等便民服务业态。

清波社区书记雷霜霜解释，目前该社区许多的便民服务平台并不是拍脑袋决定，而是以居民的需求为导向，考虑到清波没有大型便民服务综合体，居民服务设施较少，其次社区拥有一个宽敞空旷的广场，因居民提议新增遮风避雨的地方，社区才打造了以党建引领空间为中心的便民服务空间。

“我理解的嵌入式社区服务是将各类闲置空间资源进行整合、共享，关于空间的利用，一定不是重新建设，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做叠加、做增量，比如我们的童梦馆，早上针对 0-3 岁的托育，下午是辖区老年人、文体队伍兴趣爱好小组唱歌跳舞的空间。晚上又针对技能提训，比如开设小朋友舞蹈课等。小小的一个空间嵌入了多种服务，把我们的空间资源利用到最大。”

2

看不见的“微观关系”嵌入

构建邻里互惠、互利的信任关系

在牵头改造菽香里菜市场的李平看来，成都的社区已经过了需要大幅度拆建、修整的阶段，并且在不断地推进一刻钟便民服务圈，所以社区“嵌入式”服务的提出，更是在使各类服务设施能够在社区集约化建设和集中式提供。

“激励团队打造菽香里菜市场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大家真正关注人的需求，老百姓买菜需求的背后，是想要沟通和交流，所以嵌入式的公共服务实现了这一点，使其超越了功能性属性，更具有精神性属性、社会性属性。在成都，菽香里菜市场有特殊性，但它背后展现的人性化服务需求，在老旧院落典型场景众多的成都也有更多普遍性。”李平解释。

↑门卫郭叔郭孃在菜市场整理后拍了他们人生第一张结婚照

而想要真正关注“人”的需求，除了硬件和“宏观结构”嵌入，在构建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微观关系”也很重要。

曾在广州开展过“菜市场美术馆”项目的何志森解释，菜市场犹如磁铁催化剂，催化了人跟人之间的连接关系。在菽香里菜市场，居民买菜只需要一分钟，但每个人却要平均停留大概七八分钟，只为了能够交流聊天。“包容和尊重不同的声音”，是何志森提出的共建的前提，“社区嵌入式服务必须明确好服务的主体是谁，如果不思考主体是谁，就会变成一种资源浪费，怎么去理解？怎么去挖掘这些需求？除了社区书记，还需要更多专业人士，通过在地的工作坊形式，去挖掘居民真实需求。”

↑工作坊开展活动

如今菽香里菜市场经过改造，邻里关系变得更和谐，见证社区多年成长的张超甚至表示，这几年摊贩、居民、门卫过年都在一起吃饭，通过菜市场的切入，居民融合、互惠、互利的信任关系自然而然就建立了。

雷霜霜同样表达了类似的看法。这位书记认为清波社区除了看得见的服务嵌入，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人群资源整合。“像我们的物业服务公司，在社区党委和社区居委会大力的支持和指导下，便吸纳了一些当地农民作为保洁人员和保安人员，既将资源输送出去，又将辖区居民的困难和问题解决了。”

记者了解到，目前，清波社区由居委会担任法人的物业公司成立以来，公司聘用的保洁员、维修工等全是社区居民。通过规划停车位收取停车费，开发社区广告资源，物业公司拓展了收入来源，而在物业费方面，只对居民收取低价普惠的物业费。此外，清波社区还链接辖区52家商家机构参与社区共建，达成志愿服务积分兑换合作项目91个，通过“家庭项目认领-志愿服务开展-商家积分兑换”闭环管理，激发内生动力，形成长效机制。针对在地资源，由社区党组织牵头，还成立了社区社会企业1家、枢纽性社会组织2家、社区微基金1只，解决居民需求的同时，满足了公益再投资和可持续发展。

虽然是社区建设的先行者们，但对于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推进，基层干部并非没有疑问。

基于过往的工作经验，雷霜霜表示，社区嵌入式服务的提出都更像方法论，具体该如何落实，由谁来作为责任单位，是否有标准化的方法和路径来指导，对于接下来基层能够落实《实施方案》十分重要，“因为基层现在意识到必须要有更多的空间和服务载体来服务居民，虽然有了顶层政策，基层工作人员也有意识，但中间联动部分该如何执行，是我们目前迫切需要打通的板块。”

据了解，在以菽香里菜市场第一期工作坊为样本打造时，时任成华区委党校负责人的李平就邀请了多个政府部门参与协调，如负责党建引领的组织部、牵头制定城乡社区治理体系建设的社治委、提供青年帮助的团区委以及负责基金池的民政等部门，而等到第二期菽香里菜市场工作坊开展时，李平还将计划协调、沟通包括规划、建设等多个部门。

↑志愿者在菜场中

3

从社区“嵌入”转向社区“融入”

成都下一步还可以做哪些事情？

据悉，“嵌入”理念最早由卡尔·波兰尼提出，他认为经济只是社会体系的一部分，需要依赖政治、文化、宗教等其他因素，社会功能的完善需要各种因素协同发展。“嵌入性”的概念进入我国后，被更多地运用在医养结合养老模式、政府购买养老服务等方面。随着婴幼儿托育服务事业的兴起与发展，有学者也提出要在社区层面建设“养老+育幼”服务系统的新思路。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指出，社区嵌入服务提升社区承载服务的能力，有利于切实推进城市高品质生活。让托育、养老、家政、助餐等服务可以在家门口实现，送上门的贴心服务也会更加便民。但为了避免建而不用或建而不管，导致好不容易建成的设施废弃闲置，在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方面，应该既要注重前期工程建设，也要关注建成后的运营、管理和服务。“嵌入式服务设施重在建设，首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但特别要注意的是，既要把设施建好，也要让设施用好”。

从零星地块改造到区域整体复兴，从旧区拆改到旧区新区并重提升，成都的城市更新的步伐已走过三十载。今年8月31日，成都市印发《关于利用存量非住宅性空闲房屋发展新产业新业态新商业相关政策的实施细则》，通过对存量非住宅性空闲房屋建筑内部实施改造建设、节能改造、增配设施、改变功能，用于从事文化创意、教育养老、体育健身、旅游休闲、新消费场景等新产业、新业态，这也将为城市更新注入新的动能。

马亮认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是城市更新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制度创新，突破制度壁垒，使惠及民生的好项目应落尽落。而社区服务设施之所以是嵌入式，就在于需要在既有社区建筑和布局的基础上做“微创手术”，实现利旧改造，尽可能通过小手术实现大用途。这过程中，也不难窥见接下来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的难点——不少社区服务设施建设将会突破既有土地规划和住房用途等方面的政策规定，也涉及诸多部门的行政审批。为此，需要加强跨部门政策协同，探索做好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一件事”的一体化解决方案，真正让好事能够办好和见效。

西南交通大学公共管理与政法学院教授杨一帆接受记者采访时则表示，成都是中国城市中推进社区建设的先行者与开拓者。从保障激励资金制度到社区总体营造再到场景重塑，成都准确地把握社区发展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制定相应的政策，从而形成了独具魅力的社区模式。在他看来，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不仅指硬件基础设施，也是软件基础设施，即人与人、人与空间需建立起有温度的连接，服务在嵌入社区的同时更要嵌入人心，换而言之其非硬嵌入，而是软融合。构建环节中，因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涉及多个领域和环节，和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完整社区试点、一刻钟便民生活圈等建设工作间存在内在契合性。所以想要实现“软融合”，相关部门建立高效衔接的工作机制、形成政府、社会及个人等多方合力至关重要。

杨一帆也给出了如下建议。首先是统一认知，多边协商。一是形成对工作的一致认知，充分考虑各部门不同着力点；二是构建对职责的一致认知，建立对问题的趋同认识，消除分歧、形成共识，营造协同文化氛围；三是培养对合作的一致认知，可采用认可巩固、问题剖析等方式。其次需要加强沟通，明确责任。一是明确责任边界，厘清各个部门的职责和权限，并及时进行沟通和协商，以确保各部门在协作过程中明确自己的职责边界。二是建立协作机制，明确部门之间的协作流程和相互间的依赖关系，制定项目管理流程或者制定相关的工作指引；三是建立平等沟通平台，为各主体之间的平等对话、共同协商提供有利架构，从而提高社区矫正各参与方的责任意识和工作能力。

最后是打破壁垒，提升效率。一是加强信息交互平台，明确共享清单，破除横向纵向沟通不畅壁垒；二是完善分层协同工作方式，规范“部门对部门、部门对个人、个人对个人”的协调协同程序，避免反复“小题大做”，导致频繁动员和资源浪费，以实现跨部门协同的常态化和工作落实的日常化；三是建立精细目标管理体系，促使社区工作目标“大变小、小变细、细变实”。

红星新闻记者 昌娟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